2025年3月29日在日本上映的《哆啦a夢:大雄的繪世界物語》劇照。這是《哆啦a夢》系列2d動畫電影的第44部作品。
兩個少年的相遇
1944年9月的一天,在日本富山縣高岡市某小學五年級二班的教室里,老師正向全班同學介紹自己身旁的轉學生。轉學生名叫安孫子素雄,是同縣冰見郡(現在的冰見市)光禪寺住持的長子。三個月前,住持因病驟逝。安孫子的母親走投無路,只能帶着三名幼子投奔居住在高岡市的兄長。安孫子身材瘦小,性格內斂,臉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同學們對這位外貌平淡無奇的新同學並無太多興趣,下課鈴一響,大家便爭先恐後奔出了教室。安孫子獨自坐在課桌前,拿出鉛筆畫了起來。
“你畫得可真好啊!”一道男聲倏地響起。安孫子抬頭一看,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正略顯局促地站在自己面前。安孫子問他:“你也會畫畫嗎?”對方一聽,立即將手裡的畫冊遞了過來。安孫子翻開畫冊,驚訝地連聲讚歎:“你也畫得很好啊!”
這是安孫子素雄和藤本弘的初次相見。那年,他們十歲。藤本不善言辭,是個名副其實的悶葫蘆。這是他第一次在學校主動開口和同學攀談。對繪畫的熱愛讓兩個少年很快便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在接下來的數年時間裡,他們一同上學、下課、畫畫,還會時常坐在公園的小山坡上暢想彼此未來的人生。
一轉眼,時間到了1947年2月,一本名為《新寶島》的漫畫書橫空出世。作者手塚治虫彼時還是大阪帝國大學(現在的大阪大學)醫學院的學生。痴迷德法電影的手冢將西方電影拍攝技法融入漫畫創作,開創出一種令人耳目一新的漫畫風格。《新寶島》不僅是手冢的成名作,更被後世譽為“日本戰後漫畫的起點之作”。
日本漫畫家手塚治虫(1928-1989)。資料圖
然而,在二戰結束後不久的日本,百廢待興,民眾尚在溫飽線上苦苦掙扎,無暇顧及精神需求。人們對待漫畫的態度也與如今不同。大眾普遍認為漫畫書難登大雅之堂,對智育無益,應該盡量避免讓兒童接觸。藤本和安孫子生活的富山縣又是遠近聞名的教育強縣,當地書店的書架上極少出現漫畫書的身影。但巧就巧在,在兩人經常購書的那家書店裡,剛好就有一本《新寶島》。
藤本和安孫子立即掏錢買下了這本漫畫書。書中嶄新的構圖技法和勾人心弦的故事內容令人心潮澎湃,一個新世界的大門訇然開啟。兩人先是將全書近兩百頁的內容從頭到尾臨摹了一遍,接着又給手塚治虫寄去粉絲信,並隨信附上自己手繪的手冢的肖像畫。沒過多久,他們收到手冢的回信。手冢在信中勉勵這兩名比自己小五歲的中學生:“筆觸穩健,前途不可限量。請好好加油!……”寥寥數語令藤本和安孫子激動不已。兩人就此立下壯志——將來要成為像手塚治虫一樣的漫畫家。
自1950年起,藤本和安孫子的漫畫作品開始出現在月刊《漫畫少年》上。《漫畫少年》是學童社於1947年創辦的一本兒童雜誌,擁有手塚治虫、長谷川町子等常駐漫畫家。此外,還有吉川英治、菊池寬等知名作家為之供稿。雜誌的一大特色便是它的投稿專欄,有“漫畫界的登龍門”之譽。據稱,上世紀50年代,全日本有志於漫畫創作的年輕人皆將其作為自己奮鬥的目標(丸山昭《常盤庄實錄:手塚治虫與漫畫家們的青春》小學館,1999)。能在這本雜誌上發表作品,足見當時的藤本和安孫子已初具實力。
翌年,藤本和安孫子開始用聯合筆名“手冢不二雄”進行投稿。“手冢”出自“手塚治虫”,而“不二”則來自藤本弘的“藤”(在日語中,兩者同音),“雄”是安孫子素雄的最後一個字。顯然,該筆名蘊藏着兩人對心中偶像的敬意以及準備共同創作的決心。就在這一年,手塚治虫發表在《每日小學生新聞》上的漫畫作品《小馬日記》停止連載。藤本和安孫子見狀,立即給報社寄去兩人合作繪製的《天使小玉》,並附上一封自薦信。信中寫道:“我們是來自富山縣的兩名高中生,特別喜愛手冢老師的漫畫,是《小馬日記》的忠實讀者。現在,貴報不再刊登手冢老師的作品,那就請刊登我們的作品吧。”就這樣,《天使小玉》開始在《每日小學生新聞》上連載。這是藤本和安孫子的出道之作,同時也意味着兩人離職業漫畫家的世界又近了一步。
1952年3月,藤本和安孫子從高中畢業,即將走上各自的工作崗位。一旦踏入社會,恐怕再也不會有學生時代的那種長假了。於是,兩人決定利用這最後一次春假的機會,搭乘夜間列車前往三百多公里外的兵庫縣寶冢市。他們要去見手塚治虫。當時,手冢正在家中日夜趕稿,為《漫畫少年》雜誌創作《森林大帝》。藤本和安孫子抵達後,手冢熱情地招待了兩人,還拿出自己以前的手稿供其觀摩。這是自1947年互通書信以來三人的首次相會。自此,手冢與藤本、安孫子之間建立了長達數十年亦師亦友的關係。
藤子不二雄Ⓐ(右,原名安孫子素雄)與藤子·f·不二雄(左,原名藤本弘)1981年合影。資料圖
4月,安孫子進入富山新聞社工作;藤本則入職當地一家糕點廠。藤本白天上班,回家後還要畫漫畫直至深夜。這種高強度的生活方式令其工作時頭昏腦脹,注意力難以集中。不出數日,他的右手便因此在生產車間意外受傷。當時,一向強烈反對兒子接觸漫畫的父親已經去世,家中只剩母親和藤本二人。母親雖不懂漫畫,卻十分支持孩子的夢想,靠着做針線活補貼家用。於是,藤本乾脆辭去工作,專心在家從事漫畫創作。安孫子則利用下班後的休息時間來藤本家一起參與作品繪製。兩人還把筆名從“手冢不二雄”改為“足冢不二雄”,寓意“希望能在漫畫創作上追上手塚治虫的腳後跟”。
1953年,經手塚治虫舉薦,藤本和安孫子共同繪製的漫畫作品《utopia最後的世界大戰》(鶴書房)正式出版。同年,藤本向安孫子建議:“你辭掉報社的工作吧。我們一起去東京。”當時,手塚治虫開始將創作陣地逐漸從大阪轉移至出版社雲集的東京。一年前,手冢因《鐵臂阿童木》在漫畫界名聲大噪。此刻,他正準備在東京一展拳腳。這位業界前輩給藤本和安孫子打了一針強心劑:“你們來東京發展吧。兩人一起努力,肯定沒問題的。”
1954年6月,兩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懷揣着成為職業漫畫家的夢想,離開故鄉富山,一同前往東京。一開始,他們借住在安孫子的親戚家中,蝸居在一個只有兩畳(約合3平方米)大小的房間里。艱苦的居住條件並未澆滅兩人心中對漫畫創作的熱情。他們從姓氏中各取一字,組成“藤子”二字,此後便開始用“藤子不二雄”這一新筆名在雜誌上共同發表漫畫作品。
是年10月,手塚治虫準備遷往新住處。他將房屋押金留給囊中羞澀的藤本和安孫子,並建議他們搬進自己原先的房間。月末,《漫畫少年》雜誌的編輯為兩人安排了一輛貨運三輪車。藤本和安孫子將為數不多的行李裝入三輪車貨箱,一路朝着新家駛去。就這樣,兩人住進了常盤庄二樓的14號室。
常盤庄漫畫博物館。按照常盤庄(1952年12月-1982年12月)等比例復原,位於東京都豐島區南長崎3丁目9番地22號。溫橋 | 攝影
常盤庄群星閃耀時
常盤庄是一幢建於1952年的二層木質集合住宅,位於東京豐島區。上下兩層共有22個房間,其中,二樓有10個房間。單間面積為四畳半(約合7平方米)。廚房和廁所共用,沒有浴室。這是《漫畫少年》編輯為手塚治虫找的在東京的落腳點。但手冢因工作緣故需要在東京、大阪兩地奔波,即便人在東京,也時常被各家編輯圍堵在旅館房間里趕稿。為此,他真正呆在常盤庄的時間可以說是寥寥無幾。
然而,這並不影響那些受手塚治虫漫畫精神感召的年輕人陸續搬入常盤庄。1953年,二十二歲的寺田博雄毅然辭去老家電信局的工作,從新潟隻身南下。寺田是《漫畫少年》雜誌的“熟面孔”,還做過投稿專欄的審稿人。甫抵東京,編輯便領着他搬進常盤庄。作為常盤庄的老大哥,寺田不僅介紹《漫畫少年》投稿專欄的新秀入住常盤庄,還帶頭組建了青年漫畫家組合——新漫畫黨。
同一年,二十歲的鈴木伸一離開故鄉長崎,入職東京的一家設計公司;十九歲的森安直哉從岡山縣來到東京,投入漫畫家田河水泡的門下,與國民級漫畫作品《海螺小姐》的作者長谷川町子成為同門;十八歲的赤冢不二夫揮別新潟的家人,開始在東京江戶川區一家化工廠工作,白天干體力活,晚上創作漫畫。
兩年後,鈴木伸一入住常盤庄。同為新漫畫黨的成員,鈴木自然與森安直哉相識。當鈴木得知森安居無定所時,便邀請對方來常盤庄與自己同住。不久後,鈴木因工作變動搬離常盤庄。儘管他在此地僅停留了十個月,卻與常盤庄結下了不解之緣。後來,他不僅成為藤本弘、安孫子素雄筆下漫畫人物的原型,還共同創辦動畫工作室並參與制作了《小鬼q太郎》《阿松》等人氣動畫。
就在鈴木伸一搬離常盤庄的前一個月,剛高中畢業的石森章太郎從宮城縣來到東京,成為常盤庄的房客。數月後,仰慕石森漫畫才華的赤冢不二夫也隨之入住。兩個同樣在年少時因手塚治虫的《新寶島》立志要當漫畫家的年輕人,就這樣成了常盤庄二樓僅一牆之隔的鄰居。
1958年,十九歲的水野英子入住常盤庄。早在小學時,水野就已接觸到手冢的漫畫並決心要成為一名漫畫家。上初中後,水野開始給《漫畫少年》投稿。身為《漫畫少年》審稿人的手冢將水野的作品舉薦給《少女俱樂部》(講談社)雜誌的編輯丸山昭。經丸山牽線,水野開始和石森章太郎、赤冢不二夫以聯合筆名的形式共同發表漫畫作品。初中畢業後,水野入職山口縣一家漁網製作廠,兼職漫畫創作。隨後,在丸山的建議下,水野成為專職漫畫家並前往東京,成了常盤莊裡“萬綠叢中一點紅”。
在這幢後來成為日本動漫愛好者心中的“麥加聖地”的集合住宅里,走出了日後的漫畫之神手塚治虫、運動漫畫早期開拓者寺田博雄、《假面騎士》的締造者石森章太郎、少女漫畫先驅水野英子、教育類漫畫大師橫田德男……他們中有人僅滯留幾個月便因故離去,也有人一住就是數年之久。
其中,居住時間最長的便是藤本弘和安孫子素雄。從1954年10月起,兩人在常盤庄整整生活了七年時間,直到1961年10月一同遷往神奈川縣川崎市。那是常盤庄群星閃耀的歲月,也是藤本和安孫子蓄力前行的重要人生階段。在《常盤庄青春日記》(光文社,1996)中,安孫子如此回憶道:“正值青春年華的年輕人整日無所事事,下午三點便去‘泡頭湯’。到了夜裡,大家又聚在一個房間里喧鬧至深夜。日日如此。(中略)每個人都性格獨特、趣味十足。因此,即便每天生活在一起,也絲毫不會感到厭倦。”
1982年,常盤庄拆除之際,昔日舊友重聚。左起:石森章太郎、手塚治虫、橫田德男、安孫子素雄、鈴木伸一、藤本弘。圖片來源 | 手塚治虫官方網站
成為藤子・f・不二雄
上世紀50年代,日本兒童雜誌市場呈現出如火如荼的發展趨勢。儘管民間發起了一場針對“赤本漫畫”等低俗讀物的“惡書追放運動”,但讀者對兒童漫畫的需求依舊急遽攀升。趁着這股東風,藤本弘和安孫子素雄一躍成為稿約不斷的人氣漫畫家。據藤本回憶,當時“最長的連續工作時間應該是73個小時,有過兩次這樣的情況。首先,把食物和水準備好。食物只能是麵包、炸肉餅、燒麥這種單手就能拿起來塞進嘴裡的東西。另一隻手則拿着畫筆,一刻不停地畫。兩天三夜,除去廁所外,沒有任何休息時間”(藤子不二雄Ⓐ、藤子·f·不二雄:《一心創作少年漫畫的兩人》,日本圖書中心,2010)。
到了1957年,面向小學生的雜誌市場已然出現小學館與講談社這兩家出版社雙雄爭霸的局面。自那年起,藤本開始在小學生雜誌上連載兒童漫畫作品。1964年,即藤本和安孫子上京後的第十年,兩人終於迎來了首部暢銷作——《小鬼q太郎》。翌年,《小鬼q太郎》動畫一經開播,便在社會上引發了一股強勁的“q太郎熱潮”。“藤子不二雄”正式成為國民級漫畫家的代名詞。不過,雖然兩人此後仍繼續使用同一筆名,卻各自走上了兒童漫畫和青年漫畫的獨立創作之路。
上世紀60年代,日本社會開始流行“劇畫”。這是一種充滿寫實畫風且主要以青年讀者為對象的漫畫作品。與時代潮流的脫節令不少傳統兒童漫畫家陷入自我懷疑,甚至有人因此封筆退隱。藤本弘也為此飽受內心掙扎的痛苦。在雜誌編輯的建議下,藤本嘗試創作了諸如《牛面人的大餐》等面向成年讀者的漫畫作品,但這並非他的初心。在1962年給新婚妻子的一封信中,藤本吐露了自己的心聲:“我希望能創作出一部永遠留在孩子們心中的漫畫傑作。”(nhk紀錄片《行家本色:傳奇漫畫家 藤子·f·不二雄》,2013)
1969年年末,藤本準備在翌年的《小學一年生》(小學館)雜誌新年專刊上連載一部新的漫畫。可就在截稿前一天,藤本仍舊對着空白的畫紙一籌莫展。第二天一早,他從睡夢中驚醒,急沖沖地從二樓書房跑下樓,一不小心踩在女兒的不倒翁玩偶上摔了個底朝天。接着,藤本拿起不倒翁端詳了片刻,耳邊迴響起昨夜窗外的貓叫聲。不倒翁圓滾滾的體型和憨態可掬的貓臉在腦海中合二為一。於是,1970年新年專刊的故事主人公誕生了。它就是日後風靡全球的貓型機器人——哆啦a夢。
十七年後,鑒於創作風格上的分歧,藤本和安孫子決定不再繼續使用聯合筆名。兩人分別從各自的姓氏“藤本(fujimoto)”和“安孫子(abiko)”中選取英文首字母,為自己取了新筆名——藤子不二雄f和藤子不二雄Ⓐ。後來,在常盤庄時代的同行石森章太郎的建議下,藤本將f放到名字中間。就這樣,哆啦a夢之父——藤子·f·不二雄,正式出現在大眾視野中。
上世紀90年代,《哆啦a夢》(當時的譯名為《機器貓》)動畫被引進中國,成為一代人心中美好的童年回憶。然而,鮮為人知的是,藤本自幼喜愛《西遊記》。《哆啦a夢》中那些來自未來的神奇道具,就有不少源於作者本人對孫悟空騰雲駕霧、七十二變等超能力的憧憬。
《哆啦a夢》漫畫第一卷封面。資料圖
而在這份憧憬的背後,則是藤本幼年經歷的映射。藤本曾多次公開表示,《哆啦a夢》的男主角——野比大雄,就是兒時的自己,膽小、怯懦、不擅學習和運動,經常遭到當地小霸王的欺負。每當此時,年幼的藤本就忍不住想:“啊,要是能從口袋裡掏出什麼東西,把小霸王狠狠教訓一頓該有多好。”(築摩書房編輯部《藤子·f·不二雄:哆啦a夢誕生記》,築摩書房,2014)於是,便有了哆啦a夢的四次元口袋。每逢大雄遭遇困難時,那個口袋裡總能掏出各種救命稻草。可見,《哆啦a夢》不僅給萬千讀者帶去了無數歡樂,也為藤本自己圓了童年的夢想。
回顧藤本弘的後半生,每天早上九點從川崎的家中出發,搭乘電車前往位於新宿的工作室,夜裡趕末班車回家並構思創意直至凌晨三四點。三十餘年間,這樣的漫畫創作生活從未停歇。直至1996年9月,藤本手握畫筆倒在自家書房的書桌前。當時,他正在創作哆啦a夢長篇系列的第17部作品——《大雄的發條都市冒險記》。六十二載人生就此落下帷幕。當年那個想要創作出一部永留孩童心間的漫畫傑作的諾言,藤本已經兌現了。
溫橋
責編 劉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