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i技術以驚人的速度革新生產力的今天,人類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並漸從純粹的產能迭代演變為文明的去向。這場革命在創造指數級財富增長的同時,正以前所未有的烈度衝擊着舊日的生產關係,新氣象所伴生的新問題不容忽視。
近日大火的流媒體作品《混沌少年時》聚焦青少年教育的時代困境,引發全球熱議。主創以四幕劇形式剖開一起虛構的少年殺人案,將英國當下青少年教育的結構性危機暴露出來。全劇憑藉泠冽的鏡頭語言與鋒利的現實叩問,不僅在眾多流媒體影像洪流中脫穎而出,更成為一面社會學魔鏡,映射出青少年教育的痛點已從家庭與學校的物理場域蔓延至賽博宇宙的數字黑洞。本文將從一鏡到底的視聽美學、劇作對結構性困局的解剖、青少年教育的破局意識三部分,深入探討這部現象級作品的美學價值與社會啟示。
劇作:一鏡到底讓觀眾沉浸式在場
長鏡頭從全副武裝的警察破門抓捕少年開始帶領觀眾進入故事。主創想得非常清楚,擯棄全知視角,全劇都以觀眾視點追蹤案件。觀眾在第一集中跟隨少年傑米一同入警局體驗全套審訊流程;在第二集中跟隨警察一同目擊英國公立學校烏煙瘴氣的育人現狀;在第三集中跟隨一位心理學家在青少年訓練中心“智斗”犯罪嫌疑人,旁觀她數度調整策略、窮盡畢生所學才勉強得以用專業方法突破少年的心理防線,獲悉案件真相;在第四集中又“貼臉”加入傑米一家的日常生活,甚至擠進局促而狹小的貨車駕駛室陪伴傑米的父母姐姐一同前往超市,一同聽到傑米來電承認罪行,後再跟隨父母進入卧室密談。從警察將少年抓捕歸案,直到雙親接受事實、痛哭反省,觀眾始終在場。
全知視角通常運用蒙太奇來敘事,其好處是降低製作難度,換場景相對輕鬆,切一刀,觀眾自然就能從警車內空降警察辦公室。但缺點是會在一定程度上打破沉浸感,讓觀眾意識到自己在看戲。而一鏡到底的沉浸感就是為了讓觀眾信以為真。鏡頭不能斷,大大增加了場面調度的難度,所以劇中但凡人物要換空間,導演就必須安排一個角色領着攝影機穿行,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每個角色換空間的一路上,主創暗插各種生活細節來加強質感。比如同事自然地路過鏡頭與跟拍對象打招呼,在後景中安排演員複印文件等等。
一鏡到底的拍攝方案還讓觀眾在第一集中窺見工作人員人前人後的不同狀態。兩位警察執法時非常莊嚴,代表着國家機器。而當觀眾跟隨他們從審訊室穿回辦公室,便會目睹兩人在鏡頭中顯露片刻的鬆弛——畢竟清晨6點大動干戈暴力破門將一位未成年人捉拿歸案讓所有人心裡都不好受,職業警察也需要松一松。鏡頭隨即又自然地調度護士、律師一一出場加入到審訊流程中,觀眾近距離觀察到每個人從神色鬆弛進入班味狀態。
一切的安排終極意義就是加強觀眾的臨場感,通過視覺暗示不斷強化案件在觀眾心中的可信度。第三集的長鏡頭運用被網友戲稱為二人轉,攝影機圍繞兩位演員緩行遊走,適時地在人物念到關鍵台詞時推至他們的面部特寫。兩人對話的完整性、交鋒的層次感都讓觀眾切身感受到犯罪少年的聰明、難纏以及情緒失控時的可怕。長鏡頭在第三集中最大的作用是營造窒息感,相信每一個看完這一集的觀眾在結尾都與心理學家一同長舒一口氣,感嘆“太難了”。
隱喻:賽博宇宙中殺人兇器遁形
《混沌少年時》與華語經典《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有着驚人的相似度:都是四小時體量,都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持刀殺了自己喜歡的女生,都捅了七刀,都細緻探討了深刻的社會問題。然而拍法完全不一樣。楊德昌導演的《牯嶺街》用絕佳的劇作層次一步一步鋪墊了小四(張震飾)最終能把同班女生殺掉的合理性。相比之下,英國同行多少是狡猾了,刻意迴避創作難點,不像楊德昌迎難而上將少年的暴力成長史做得清清楚楚,並有勇氣在大銀幕上呈現令人震撼的七刀。除了第一次殺人必要的三刀之外,其餘四刀在楊德昌社會學切片式的劇作下對應刺向了教子無方的父親、誤人子弟的學校、彼時台灣地區污泥濁水的社會以及價值失范的時代。
《混沌少年時》創作的迭代在於文本直指當下時代痛點:追究到最後,竟似無一人能為命案負責。
全劇伊始,鏡頭拍到少年兇手的卧室牆紙脫落了一塊,形狀正是一把匕首,此符號設計在隱喻象徵意義層面暗示:浩渺的賽博宇宙(牆紙的圖案是宇宙)中,殺人兇器遁形。代表着舊結構的司法系統,傳道授業的學校,傳統眼光中的幸福家庭,知識界頂尖的方法論,在英國當代青少年的成長教育中幾乎呈現出結構性癱瘓。孩子們版本升級了,但是一個舊世界的教育體系卻仍然停留在舊世界。《牯嶺街》的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台灣地區,暴力觀念自上而下以樹狀結構層層滲透,社會中層腐壞,下層幫派林立,校園中的問題少年有樣學樣,社會矛盾好似由根到根到枝層級傳遞,最終導致少年犯罪。而《混沌少年時》的劇作則着重剖析數字時代的特徵。
傑米因被貼上“非自願單身者”(incel)標籤表白失敗,頻頻遭到凱蒂的網絡暴力,最後惱羞成怒激情殺人。而當劇作深入家庭欲尋找答案時發現,這個孩子並非成長在一個父親吸毒母親酗酒的問題家庭,反而是好人家的孩子。不是家庭的問題,那是誰的問題呢?劇中的公立學校為觀眾展現了一座大型而狼狽的失序現場,種族歧視、性別對立、階層霸凌等現象層出不窮,教師上課遲到,班主任下班閃人,對孩子的性情一無所知。教育工作者不再是靈魂工程師而是結構癱瘓的共犯,負責學生工作的老師對超市物價了如指掌卻對孩子們在社交媒體上的暗語目不識丁。
互聯網的誕生讓當下這個時代與哲學家德勒茲所講的塊莖結構高度契合。去中心、去邊界、異質性連接、多元、非示蹤性斷裂、複寫、反層級,與前現代社會的樹狀結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看到英國公立學校的教學現狀全球都震驚了:兩位警察路過的每一個角落,老師們都在嘶吼,學生們都在對抗。學校里的老師不再是權威,頂級的心理學家險些敗下陣來,惡性犯罪逐漸低齡化,舊世界的糾錯機制能改造一個犯罪少年卻堵不住去中心去邊界的網絡暴力,也再難統一教化年輕一代的思想和價值觀。主創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叩問:數字時代,主流世界如何應對z世代價值觀的群體性畸變?
意圖:算法偏見隱秘塑造畸形價值觀
《混沌少年時》引發的跨國討論反映出青少年教育困局已是全球性難題。短視頻的即時快感正在摧毀孩子們深度思考的能力,社交媒體的碎片化信息中,畸形價值觀搭載情緒的飛車病毒式傳播。算法偏見將青少年封堵在各自的信息繭房,一言不合就相互攻擊,惡念如滾雪球般愈滾愈大,最終虛擬反噬現實,在真實生活中完成仇恨-流量-犯罪的閉環。當傑米將“男性氣概”誤解為暴力征服,當凱蒂在生前用網絡霸凌轉嫁隱私泄露造成的心靈創傷,在ai算法默默投喂與澆灌下,邊緣人格的青少年異化成了極端的暴力分子。
劇中的傑米在生活中的乖巧與網絡上的暴戾形成反差,現實人格與數字人格分裂,映射了z世代在虛實身份切換中的認知危機。當傑米的父親喃喃自語“他整天待在房間看電腦怎麼可能學壞”時,屏幕外無數父母內心的恐懼與擔憂已達頂點。誰家的孩子現在不這樣呢?
《混沌少年時》引爆了全球針對教育難題的破局探討:英國首相推動在全國中小學課堂進行“反厭女”課程的教育,澳大利亞學校引入“數字素養課”教導學生識別網絡極端思想。但這些舉措仍屬零敲碎打,我們或許不應忽視由本劇主創所代表的創作者思考緯度:真正的突圍唯有建設有效的溝通機制,如劇中警探父子通過破解emoji密碼實現的代際對話。虛擬與現實深度咬合已是不爭的事實,成年人必須充分反省,教育者必須親身探入賽博叢林,以孩子們的視角,學會孩子們的語言,重建代際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