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林華:淚水飛處未必在眼眶

從《紅樓夢》的淚光中,我們得以探尋人性的複雜、生活的艱辛與情感的微妙。

文學名著《紅樓夢》固然也寫了寶玉、賈政、焦大等一干鬚眉,但你我大家都得承認,全書最具分量也最出彩的還是那些女兒國里的故事,尤其是林黛玉、薛寶釵等幾位核心人物,因為各式各樣原因而催人淚下的篇章。

誰讓女孩眼淚多呢?所以《紅樓夢》另一個名稱又叫《還淚記》。還誰的淚?為何還淚?很可以有一番說法。《紅樓夢》全書一百二十回,不被淚水沾濕的頁碼也有,卻不知道多不多?瀟湘公主林黛玉是《紅樓夢》的一號女主角,她便欠下了很多淚債。

我想不出,一本皇皇巨著《紅樓夢》里,還有什麼比林黛玉的哭泣更具標誌性的意象?黛玉的淚水,既是其人物性格的核心體現,也是曹公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深刻隱喻。“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這是曹雪芹對筆下主人公的深深憐惜和無限嘆息。她的淚水承載着多重複雜的文化內涵與心理動因。作家潘向黎說:“寶釵什麼都有,黛玉只有眼淚”(《人間紅樓》)。多愁善感是林黛玉個性特徵絕好的概括,多愁善感的後面便跟着淚水。林黛玉是個“魁奪菊花詩,口占葬花詞”的才女,她的才華並不妨礙她常常淚眼漣漣。千百年後,上海灘的越劇名角王文娟借一曲凄慘哀婉的《黛玉葬花》,便賺去千萬看客的眼淚,曾是這個時代某個年月的盛事軼聞。自然那落淚的,絕大多數是女性,她們似乎並不計較越語軟曲能否概括林黛玉葬花時的心境,名伶的演唱是否真能演繹劇中人物的感情,絲絲入扣、完整到位地展示給後人看,便毫不猶豫地、不由自主地陪下了傷心的淚水。

戴敦邦 繪

相比較於林黛玉,《紅樓夢》里的另一個主人公薛寶釵就穩重周全,因而討人喜歡得多了,恰好與伶牙俐齒、清高孤傲的林黛玉形成鮮明的對比。《紅樓夢》對她的描寫也算濃墨重彩,費心費力,突出集中反映了她的端莊賢淑。賈府里帷幕重重,各色人等鈎心鬥角,唯獨薛寶釵能不瘟不火、左右逢源,令人感慨,也令人生疑。這是本色的薛寶釵嗎?恐怕不好簡單下結論。《紅樓夢》寫到賈母領頭給薛寶釵做生日,讓姑娘點戲助興。大庭廣眾之下,薛寶釵點的竟是《魯智深醉鬧五台山》,顯然與深閨小姐過生日的氣氛不太和諧了。這一點連公子哥寶玉也看出來了,當即就顯不以為然的神色。機靈的薛寶釵乃匆忙解釋,“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隨即信口誦來:“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這是《紅樓夢》中很有意思的一個細節,萬不可輕易錯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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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所皆知,我國古代戲曲舞台,總以才子佳人為主角,以鴛鴦蝴蝶、婉約纏綿為主流風格。沒想到淑女一般的薛寶釵的內心所愛,竟然是《寄生草》這類中國戲劇曲目里相對比較稀罕的內容和慷慨激越的詩文!《紅樓夢》第32回,當王夫人因金釵之死自責,薛寶釵主動提出用新衣給金釵裝殮,並主張要“多賞幾兩銀子發送她家”。這種含蓄的哀傷暴露了她的內心波瀾。自然,人們就有理由遐想,即如性格以藏愚守拙、隨分從時著稱的薛寶釵,尋常時間嚴封的情感世界也不是一池死水,也絕不是從無淚水的,只不過,她的淚水,沒有掛在眼眶裡,特別是,沒有外流在大庭廣眾面前,而已。“黛玉直,《紅樓夢》寫法也因之而多直;寶釵曲,《紅樓夢》寫法也因而多曲。”俞平伯先生此言極是。黛玉性格如同一泓清泉,見底,故曹公用直筆寫她;寶釵的性情複雜,則用曲筆。“曲”,屬於春秋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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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來,未必飛出眼眶的才叫淚!所以,面對人稱生活晴雨表的淚水得多辨析,因為,看清了淚水,你便領悟了生活的部分真諦;讀懂了淚水,你便相當程度地感受了人間的真情。女性總是天性善良,天生敏感。因為善良,相對便極易被傷害,因為敏感,便又更顯脆弱。因為易被傷害且天性脆弱,便轉而十分要強。想要證明什麼,卻常常力不從心;想要作為什麼,卻每每陷入困頓。現實的無情、生活的重負常常逼得女性留下傷感的淚水。也正是立足在這個視角上,作家劉曉蕾強調,在《紅樓夢》里,淚水不僅是具體的,也是象徵性的:天下有情人,都能在黛玉的眼淚中看見自己(《〈紅樓夢〉十二講》)。文學家的價值,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文學的價值與意義,恰在於不僅淋漓盡致地展現“這一個”,更在於鮮明生動地揭示“這一類”。

不過,淚水為女性專有卻並非獨有,因為男兒也有淚。只是相對女性而言,“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這句話的潛台詞比較豐富。一方面,雖然女性多淚未必是壞事,哭倒長城的孟姜女與她那築長城的夫君比,現實影響、歷史功德都絲毫不佔下風;另一方面,“男兒有淚不輕彈”,要害只在“不輕彈”而已。一旦到了傷心時,“淚飛頓作傾盆雨”也有可能,也不足怪。看來,有淚不彈是壓抑,有淚亂彈是矯情,比較好的狀態與情形只能是“不輕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