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吞下大量的抗抑鬱症藥物後，年僅15歲的劉學州在三亞的海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生前留下的遺書中，他稱自己遭到“網暴”，控訴“那些在網絡上喪盡天良的人”。
劉學州走向公眾，始自2021年12月初他在網絡上發布的一則尋親視頻。其坎坷的成長經歷、離奇的尋親故事吸引了大量關注。
在劉學州死後，他養家的外祖父母（姥爺姥姥）決定對“網暴者”提起民事訴訟，起訴對象是超百萬粉絲的網紅“真話哥”以及一位熱點事件的主播“暖心姐姐（情感主播）”。
近日，“劉學州被網暴案”一審宣判。北京互聯網法院支持了劉學州養家外祖父母的訴訟請求，認定兩名被告大v的言論構成名譽侵權，判決其承擔賠禮道歉的責任。同時，法院支持了兩原告精神損害賠償、維權費，共計5.7萬元。
劉學州。圖片來源/受訪者
遺書中控訴被網暴
2009年6月的一個清晨，邢台市北孟村發生了一起煙花爆竹爆炸事故，造成一死兩傷。這起事故發生在劉學州的養父母家中，他的養父當場離世，養母沒過多久也撒手人寰。
之後，劉學州一直與養家的姥姥姥爺、舅舅舅媽一起生活。2021年12月6日，他在網上發布了一條尋找親生父母的視頻，引發廣大網友關注。
就在劉學州準備放棄時，事情卻迎來轉機。劉學州養家的奶奶找到了他小時候的疫苗本，上邊寫着他的原名丁晶，本上還有其親生父親的名字。順着這條線索，他最終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
但彼時，親生父母已經各自重新組建家庭，雙方鬧得不歡而散，並均被席捲進了輿論的風暴中。劉學州還希望能追究人販子的責任，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劉學州既要處理和親生父母的關係，也要處理和養父母家那邊的關係。
因被指要求親生父母為其買一套房，劉學州遭到質疑和網暴。
2022年1月19日凌晨，劉學州發文稱，本考慮放棄訴訟，但因親生父母“顛倒黑白”，決定起訴，要與親生父母“法庭見”。又過了5天，他決定與世界訣別。在網上留下遺書後，他吞食了那些藥物。
在長達7000多字的遺書里，他回顧了自己的成長經歷，稱自己上學時屢屢被霸凌和孤立，小學六年轉學五次。他還提到，上初中時，他曾遭男老師猥褻。他稱自己並未要求親生父母為其“買房”，“只是想要有一個家”。
劉學州的不幸離世，再次引發社會各界對於網絡暴力的探討。根據微博官方後續通報，站方對2022年1月1日至24日凌晨，他人通過微博發送給劉某的私信進行了數據排查，並決定對1000餘名在此期間發送私信用戶暫停私信功能。
兩名網絡大v被起訴
“劉學州去世後，我們就在網絡上提取了針對劉學州的2000多條網暴言論，可以說觸目驚心！”劉學州養家外祖父母代理律師周兆成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
劉學州養家的舅媽柴女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查閱劉學州的社交賬號信息後，他們發現賬號“真話哥”及“暖心姐姐（情感主播）”是其中最為活躍的，粉絲量大、內容傳播廣，於是決定將他們作為首批起訴對象。
2023年9月25日，本案在北京互聯網法院開庭。
抖音賬號“真話哥”的實名認證人於某梅及抖音賬號“暖心姐姐(情感主播)”的實名認證人張某榕為本案被告。
據周兆成介紹，在取證時，“真話哥”賬號粉絲量133.9萬，獲贊量2073.1萬，於2022年1月26日20:10:47被封禁；“暖心姐姐(情感主播)”粉絲量2640，獲贊量 102.0萬，該賬號也已被封禁。
原告方主張，兩名被告以侮辱、誹謗等方式侵害了劉學州的名譽權。其中，於某梅的侵權內容源自賬號“真話哥”2022年1月20日15時許發布的一則視頻。
視頻中，一男子單獨出鏡，並發布如下言論：“這世上還有這麼奇葩的事嗎?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劉學州，長大後竟然拋棄自己的養父母，主動尋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結果沒成想，母子見面沒幾天，劉學州就要求親生母親幫其買房。而多年未見的母子之情原來也是這麼的脆弱……簡單評價一下吧，劉學州其實也不是什麼善茬，拋棄了把自己養育成人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執意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是很明顯就是在嫌棄自己的養父母沒有錢給自己買房子呀……”
該段抖音視頻因涉案賬號被封禁而被屏蔽自見，播放量 63.8萬，點贊量6739，評論量 384，轉發量 1002。
對於張某榕的指控則與一則評論相關。2022年1月19日00:24，劉學州發布決定起訴親生父母的視頻，並自行在該視頻評論：“我的善良是有限的，咎由自取，顛倒黑白，後果自負！”在原告取證時，該評論共獲得6.6萬點贊。
上述視頻共有3.5 萬條評論。當日，被告張某榕使用其抖音賬號“暖心姐姐(情感主播)”在劉學州發布的前述評論下回復：“你不善良！剛認親，親情需要慢慢培養！即使他們做得不到位，畢竟給了你生命，把他們曝光到網上，除了有心機，還有什麼？這世界沒爹沒媽的孩子多了去了，難道不活了？最終會讓你身敗名裂！”該回復至原告取證時獲得5個點贊。該回復於2022年1月24日10:20:56由被告自行刪除。
生前侵害名譽權，死後侵害名譽
庭審過程中，“真話哥”賬號的實名認證人於某梅提出辯解，稱其行為不構成網絡侵權。她表示：被告所註冊賬號發布的信息並非惡意誹謗捏造，而是基於一些新聞媒體的報道。
“被告沒有超出普通人的理解範圍。平台的推送機制導致熱度升高，被告不存在過錯。即便構成侵權，原告主張過高，被告不存在主觀故意，賬號已經封禁，無法回應。被告沒有想到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於某梅說。
“暖心姐姐(情感主播)”的實名認證人張某榕則辯稱，涉案評論系批評，並非網暴，“劉學州在和他人通話時進行錄音，故依此評價劉學州‘有心機’”。
張某榕表示，劉學州在抖音賬號的粉絲是106萬，在微博上的粉絲是31.2萬，就他的粉絲量而言，已經屬於公眾人物，需要接受社會各界的監督，承受更多的評價和壓力，承擔更多的容忍義務。
“對公眾人物進行批評，所基於的事實只要能夠達到主要事實真實即可，即使評論基於的事實存在一定的瑕疵，也不能據此認定構成侵權。”張某榕稱。
6月24日，周兆成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本月9日，北京互聯網法院已就本案作出一審宣判。
值得注意的是，法院指出，原告雖非劉學州親權意義上的近親屬，但可以作為劉學州人格權侵權和死者人格利益保護的請求權人，具有本案的訴訟主體資格。這意味着，事實撫養人也具有訴訟主體資格。
根據判決書，法院認為，從受害人的身份來看，本案被告發布涉案言論（涉案視頻）時，劉學州系未成年人，未成年人認知水平較低，意志力較為薄弱，極易受到外界信息干擾。
在法院看來，涉案視頻（“真話哥”發布視頻）中稱劉學州“拋棄自己的養父母”“嫌棄自己的養父母沒有錢給自己買房子”等，並無事實和法律依據，構成誹謗，稱劉學州“不是什麼善茬”等，具有侮辱性，構成侮辱，顯然已經超出客觀報道的範疇。
而“暖心姐姐（情感主播）”發布的“你不善良”“有心機”等負面評論，對於成年人來說或許可以視為批評，但對於抵禦風險能力較弱的未成年人來說，尤其是對於自述遭受拐賣、校園霸凌、養父母雙亡的劉學州來說，這類否認人格的人身攻擊言論將嚴重傷害劉學州的自尊心和心理健康，使其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
法院認為，兩名被告發布的言論/視頻自劉學州生前持續至劉學州死後，在劉學州生前侵害了劉學州的名譽權，在劉學州死後侵害了劉學州的名譽。
最終，法院判決兩名被告公開刊登致歉聲明，於某梅賠償原告精神損害撫慰金5萬元，律師費1000元；張某榕賠償原告精神損害撫慰金5000元，律師費1000元。
記者：陳威敬
編輯：胡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