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初次到訪時起，我就很喜歡這座城市的氛圍。比如走出酒店時那條綠意盎然的街道就獨具風情，還有電影節充滿活力的氣息，都讓我倍感欣喜。能再次參與其中，我感到非常高興。”
2023年，三宅唱在上影節參加“電影學堂”。
日本導演三宅唱說出這番話，絕非出於客套。對於上海，對於上海國際電影節，他都可以算是一位老朋友。2023年，他在上影節“電影學堂”分享自己的創作經驗；2024年，他帶來新作《黎明的一切》讓上影節觀眾先睹為快；今年4月，《黎明的一切》正式公映，他再次前來參加中國首映禮；如今，作為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獎單元的評委會主席，他又一次回到這座熟悉的城市。
2024年上影節期間，三宅唱（中）與他經常合作的音樂創作組合hi'spec出席《黎明的一切》觀眾見面會。
除了城市本身，這裡的觀眾也給三宅唱留下深刻印象。“最讓我欣喜的是，每次來上海我都發現真的有這麼多觀眾前來捧場。雖然其中以年輕人為主，但也不乏與我同齡甚至年長的觀眾。這份跨越代際的共鳴，着實讓我感動。”所以，即便這次有大量看片、討論的評委工作在身，他還是決定抽空參加《惠子，凝視》的觀眾見面會。
而在澎湃新聞記者參加的這次媒體圓桌採訪中，三宅唱回顧了自己成為影迷的契機、評論家蓮實重彥帶給他的影響，以及對新人導演創作模式的看法等。同時，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困惑，比如該去哪裡找投資。
透過鏡頭重新發現世界的驚喜，正是電影的魔法
包括三宅唱在內，如今活躍在日本影壇的導演，很多都是閱片無數、能講會寫的迷影者。而其中為數不少可以說是日本著名電影評論家、文學評論家、文化理論家蓮實重彥的門徒。遠的有黑澤清、萬田邦敏、鹽田明彥、已故的青山真治；近的有深田晃司、濱口龍介等。三宅唱從札幌來到東京就讀的東京電影學院，更是直接承襲了蓮實重彥的學術脈絡。2023年，兩人根據蓮實的著作《約翰·福特論》，合作完成了紀錄片《約翰·福特與“投擲”完結篇》。
2023年，三宅唱根據蓮實重彥的著作《約翰·福特論》，與他合作完成紀錄片《約翰·福特與“投擲”完結篇》。
澎湃新聞記者問及蓮實重彥給三宅唱帶來的影響，他表示，“我接觸電影的契機，最初是源於拍攝了一部短片（《1999》），那是我初中三年級15歲時拍的。在拍攝那部短片的過程中，我突然意識到電影這門藝術竟如此有趣，從此便開始大量觀影。這就是我與電影結緣的始末，或者說，我的電影啟蒙故事。”
“說到蓮實重彥先生對我的影響，實在難以三言兩語道盡。首先最深刻的是，他讓我懂得電影承載着百年歷史底蘊——那些已然存在的傑作所構築的傳統。這份對歷史的敬畏之心，正是我從他那裡繼承的最重要一課。”
“我還想特別指出一點：作為一位電影批評家，他給人的印象或許是一直在用頭腦去剖析、去思考電影。但事實上，他在觀影時反而會徹底放空腦袋，像個孩子般純粹地沉浸其中，總是全身心地注視着銀幕。那些深邃的思考，想必都要留待電影落幕之後吧。這種‘觀影時只需專註畫面，用身體去感知’的哲學，確實深深影響了我。”
由於濱口龍介、三宅唱等年輕一代導演的橫空出世，蓮實重彥稱“日本電影已進入第三個黃金時代”（前兩個黃金時代分別為1930年代及1950年代），我很好奇三宅唱本人如何看待這個說法。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能得到我敬重的蓮實先生如此評價，實在倍感榮幸。更何況與濱口龍介導演等傑出同仁相提並論，更令我欣喜萬分。”
《惠子，凝視》以聽障的女拳擊手為主人公。
很多中國觀眾都是通過三宅唱最近的兩部作品《惠子，凝視》和《黎明的一切》認識了他。巧合的是，兩部影片的主人公都是許多人口中的“特殊人群”。身為聽障者的惠子，偏偏選擇成為在拳台上無法聽到教練指令的拳擊手；患有經期綜合征的藤澤與患有恐慌症的山添，從大公司引退，在一家小型家族企業中彼此支持。兩部作品都在日本權威電影雜誌《電影旬報》的年度十佳評選中位列榜首。
《黎明的一切》以經期綜合征患者及恐慌症患者為主人公。
採訪現場，有記者提問為何三宅導演總是習慣將鏡頭對準這些要比別人更努力才能過上正常生活的人。“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並非他們各自懷有何種障礙或問題。真正吸引我的是他們身上那種克服困境的力量，那種持續掙扎、不斷思考乃至付諸行動的生命力。或者說，正是這種近乎純粹的人性魅力，這種閃耀着人性光輝的特質，才是驅使我創作的核心動力。”
而最令我好奇的是，此前三宅唱在接受日本網絡媒體corecolor採訪時，提到自己拍電影不是為了自我表達，而是想呈現人所未見之事。另一方面，不論是《惠子，凝視》和《黎明的一切》，抑或是更往前的作品《你的鳥兒會唱歌》、首部長片《無用的人》，哪怕是以演員為主人公的《回放》，其實聚焦的都是最日常的生活。其中是否隱含某種矛盾呢？
“嗯……那些平日里司空見慣的街景與面孔，一旦通過鏡頭凝視，或經電影敘事的力量點化，竟然可以讓我們窺見從未察覺的微妙真相。我覺得，這種重新發現世界的驚喜，或許正是電影最迷人的魔法。”三宅唱如此回答。
《黎明的一切》劇照
說到日常的風景，他的作品中最常見的場景就是坡道和樓梯，尤其在《惠子，凝視》和《黎明的一切》中，都是作為重要的場景登場。對此，三宅唱解釋說：“迄今為止的創作，不妨可以說就是用腳步丈量每一處外景的過程。我總是習慣花費大量的時間漫步街頭，那些偶然遇見的階梯與坡道，往往因其獨特的敘事潛力被納入鏡頭。我想，未來或許仍會被特定城市的這種空間特質所吸引，但也可能完全轉向其他維度的空間探索。”
三宅唱向今年上影節的觀眾推薦成瀨巳喜男的《浮雲》等作品。
有記者希望三宅唱能為今年參加上影節的觀眾推薦一些值得觀看的影片。他脫口而出：“這次電影節有成瀨巳喜男導演的專題展映吧？好像有《浮雲》。成瀨導演是我打從心底敬仰的電影大師之一。不僅這次展映的作品，還有更多這次沒來的，每一部都堪稱瑰寶。我相信即便年華老去，自己仍會反覆品味成瀨導演的作品。他就是這麼一位令我魂牽夢縈的電影人。”
年輕電影人從模仿起步未嘗不可
跟往年為了讓觀眾看到自己的作品前來上影節不同，今年的三宅唱也成了一位特殊的觀眾。作為亞新獎的評委會主席，他需要觀看大量年輕電影人的首部長片，還要和包括中國演員兼導演董子健、越南導演范天安、泰國導演兼編劇納瓦彭·坦榮瓜塔納利、中國演員張子楓在內的評委去討論、分析。
三宅唱（中）將與范天安、張子楓、董子健、納瓦彭·坦榮瓜塔納利（從左至右）共同決定今年亞新獎的歸屬。
說到這次的工作夥伴，三宅唱提到，之前納瓦彭導演的《就愛斷舍離》曾在日本上映，他去影院看了之後，覺得很有意思，就在自己的專欄（三宅唱在雜誌《popeye》上開設有專欄“三宅唱的pop-eye電影院”）里寫了一篇介乎影評與隨筆之間的文章。
問及擔任亞新獎評委會主席的心情，三宅唱表示，“我認為一部電影能夠完成，本身就是一個奇蹟，更何況這還是那些新銳導演們的第一部長片，所以更想懷着祝福的心情去欣賞。此外，我也希望能像往常享受電影那樣，忠實於自己的內心去感受這些作品。”
有記者問到如今不少新人導演的作品被認為都是向大師級導演的致敬和模仿，欠缺個人風格，不知三宅唱導演對此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真的好難回答啊。”他思考片刻後說道，“電影誕生至今雖僅百餘年歷史，但我認為從模仿起步未嘗不可。畢竟，完全脫離電影史去創作，反而難以想象。在我看來，受電影影響而創作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話雖如此，但站在導演眼前的與之共事的演員們，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雖然導演借鑒經典影片或實現個人的創作願景很重要，可最終與演員們共同迎接怎樣的挑戰、如何在合作中突破創新，這些才是真正體現原創性的關鍵所在。”
也有記者希望三宅唱導演能就如何尋找投資給年輕的電影人一些建議。“啊呀，這我真的無能為力，我也想知道怎麼樣才能找到投資啊。”三宅唱邊笑邊答道，“回首過往，我算是很幸運。”隨後，他沉思了好一會兒。“獲得資金支持固然重要，可比起這個……或許與怎樣的人共事、擁有怎樣的創作夥伴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我始終在思考：我的合作者是什麼樣的人？他們熱愛怎樣的電影？畢竟，要是理念不合，即便資金再充裕也不該勉強合作。要拍出好作品，志同道合的夥伴才是最珍貴的。”
三宅唱的最新作品《旅途中的日子》即將於11月在日本公映。
話雖如此，現在的三宅唱似乎已無須擔心無片可拍。他的最新作品《旅途中的日子》即將於今年11月上映，由旅日韓國女演員沈恩京和日本男演員堤真一主演。更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取材自享譽世界的garo系漫畫家柘植義春的兩部短篇，此前竹中直人、山田勇男、山下敦宏、片山慎三都曾將義春的作品搬上銀幕，這次三宅唱與他能擦出怎樣的火花，很值得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