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聞客戶端 記者 何曉婷
浙產劇《藏海傳》收官了，導演曹譯文終於走出後期機房，開始接受“車輪戰”一樣的採訪。
我聯繫上他時，他剛剛結束上一場對話。我們聊的時長超出了原定的計劃，但他耐心又細緻地回答了每一個問題。
由優酷、量子泛娛、春羽影視出品，鄭曉龍任總導演、曹譯文導演的《藏海傳》，5月18日在央八和優酷開播後，就在網上掀起了追劇熱潮，觀眾紛紛入局“鬧海”，同時，它又成功“出海”到全球190個地區，引發各種探討和解讀。
曹譯文導演很開心——因為大家捕捉到了團隊特地設計的那些“鉤子”。他設計的很多劇情上的“留白”給“二創”提供了足夠的空間，這些“輸出”最終匯聚成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新大眾文藝創作。
一部古裝劇，是怎麼做到從開播到落幕，始終保持着高話題度的？藏海這個人物的成長性如何體現？那些被不斷解讀的名場面是如何出爐的？
曹譯文給出了他的答案。
導演曹譯文
【1】一部古裝劇，用現實主義解決問題
肖戰和曹譯文是同齡人。
在之前的採訪中，肖戰說，曹導是個細節控，往往他拋出一個問題，導演會給出兩三個解決方案，這讓他很意外。
“不要輕易放過自己，帶一點自我否定，才能有更多精雕細琢的空間。”這是曹譯文從老師鄭曉龍身上學到的。
電視劇里，高明和藏海的師徒情打動了很多觀眾，藏海最終用師父教他的“縱橫之術”戰勝了“第三人”。
戲外，曹譯文跟着鄭曉龍學習多年。古裝傳奇劇可以說是鄭曉龍的“舒適區”，師徒首次合作執導的《藏海傳》，打破了傳統男頻復仇爽劇的框架。
藏海沒有外掛，反派同樣精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邏輯。曹譯文說，鄭導對他的最大影響是：不管拍什麼，都要秉持現實主義的創作理念。
潮新聞：相比之前很多的大男主復仇劇，藏海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曹譯文：《藏海傳》聚焦的是藏海的人物命運。我們拍復仇不是貼標籤、設概念，還是在講一個人，講他的人物命運。
藏海原本是天真爛漫的稚奴，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的美好，只剩下復仇這條路。
我們做藏海的成長線，不能一上來就讓他buff疊滿。只有把情節和細節做紮實了，觀眾才能共情他的復仇，並追隨這個人物命運的變化發展去思考。
藏海的特點就是沒有開“金手指”。
雖然他在堪輿、營造上有一定天分，師父也在智謀訓練上給他打下了很好的基礎，但歸根結底，在當時的封建制度下，藏海是一個下位者，是普通人。他沒有資源馬上進入上層階級，走入朝堂。最多只能算是一個學習能力特彆強的學霸。
在年齡的設計上，他20歲出頭，雖然聰明而天賦異稟，但也會有衝動、懵懂，甚至無知、自負的一面。
藏海跟香暗荼第一次見面，他給香暗荼分析了一番局勢，結果發現對方才是混跡京城的人精，這也給他上了回到京城的第一課。
潮新聞：《藏海傳》的群像刻畫非常豐富，反派都很精彩，網友還給他們取了名“皮筋猴男團”“曹公公義子團”，最近的直播里還出了新歌《皮筋斬棘》。
曹譯文：我很替他們高興，作為演員，劇中的角色能被觀眾認可比其他榮譽更有意義。
“皮筋猴男團”里的楊真、瞿蛟、褚懷明，其實是平津侯的三個分身，分別代表了他對權力的追逐，謹慎多疑以及霸道兇殘。
藏海想要接近平津侯，就要邁過這三道坎兒。他們作為前期的反派擔當，一定要把角色立住。
但我不希望角色是臉譜化的。沒有一個人是單純的壞，他們都有自己的心路歷程，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對的，都認可自己做的事，這樣的反派才會成立。
而反派的強才能凸顯主角復仇的艱難，凸顯復仇線的情節張力。
潮新聞：現在網上對“惡人三人組”的討論很多，特別是曹公公下線後，您對他們三人的關係是怎麼理解的？
曹譯文：這三人的關係是我們隱藏到最後才揭露的，但作為創作者，我們一開始就要很清楚一個問題：三個原本天真無邪的孩子，為什麼後來扭曲至此？
侯府夜宴那場戲，我們在平津侯跟曹公公劍拔弩張的關係里加了一些微妙的東西：曹公公話裡有話——你不把我當朋友，可是我一直很挂念咱們之前共患難的情誼。這其實就暗示出了當年他們三個孩子遭遇了迫害、坎坷後，一路隱忍才爬到現在的高位。這一點是有心的觀眾看到最後，翻回來再思考可能可以感知到的地方。
而平津侯那句“老閹狗”，深深刺痛了曹公公。所以邢老師表演時做了一個特別誇張的反應。當年曹公公犧牲最大，他也是第一個爬上去的，是為了幫助“小夥伴”付出最多的那個人，所以他有更複雜的心理扭曲。
潮新聞：劇中的正面角色也不是千篇一律的，有網友說想看其他人物的衍生故事，比如蒯鐸？
曹譯文：從第一集就可以看出，蒯鐸是個很厲害的堪輿家。隨着回憶的剝開，觀眾會發現，原來他跟冬夏女王還有這樣的過往，而皇帝曾經是如此信任他。
我們在不停地給這個人物增加魅力。
對於皇帝，蒯鐸不是愚忠，而是為了天下蒼生不再遭遇當年的慘劇。當藏海慢慢了解到這些後，也加速了他從個人復仇到守護天下的心態變化。
在這一部戲裡，蒯鐸實際已經完成了他的任務和使命。
如果要發散故事的話，我可能更感興趣曹公公的經歷。他是怎麼一步步爬到那個位置上的？怎麼收的這幾個義子義女？為什麼他們對他如此忠心？而趙秉文手下的這三個人，也就是藏海的三個師父，高明、星斗和六初，又分別經歷過什麼？
【2】皮影戲背後的文化傳承
《藏海傳》的現實主義，不只體現在故事的打磨和人物命運的設計上。場景、造型、道具等細節也做到了極致精細。
曹譯文說，拍古裝劇必須要構架好環境，觀眾才不會跳戲。
劇中涉及的風水堪輿、榫卯結構營造，兩位導演查閱了很多資料。此外，劇中還展現了木雕技巧、葯發木偶、皮影戲等近20種非遺技藝。
“在這個創作過程中，我們學到了很多。而在輸出的過程中，我們還要想清楚，用何種方式將這些傳統文化傳遞給觀眾。”
比如電視劇的第三集，藏海來到枕樓，就看到了源自溫州泰順的葯發木偶戲；曹公公擊鼓的出圈名場面，就源於將崑曲巧妙地融入敘事當中。
“它們既符合了當時的歷史，又很好地展現了中華燦爛的傳統文化。”
潮新聞：作為浙江媒體，我在電視劇一開始就看到了源於泰順的葯發木偶戲，這是怎麼設計的？
曹譯文：在設計枕樓這個京城奇觀的場景時，我們希望通過它的細節，表現大雍的文化娛樂氛圍，豐富大雍生活層面的世界觀，讓觀眾對這個社會有一個直觀的印象。
所以我們當時找了很多符合明朝時期的場景、道具。葯發木偶戲是很好的非遺技藝，是浙江溫州傳承六百年的國家級非遺瑰寶，因火藥數量和引線控制等種種複雜的工序而瀕臨失傳。劇組為還原技藝細節，就請教國家級傳承人周爾祿父子一起研究，做了一套全新的木偶，再打磨做舊，最終呈現齣劇集中的效果。
潮新聞：22集的那段皮影戲非常有創意，它展現了藏海的內心：老虎代表平津侯，蜈蚣代表曹公公，鷹代表第三人，這場戲的是怎麼設計出來的？
曹譯文：拍攝時，我們盡量貼合藏海的視角去推動情節，但還是希望讓觀眾有更多代入感。這一場主要為了展現他內心的算計與謀略，於是我們就決定用一個不一樣的形式，儘可能拍得寫意一點。
原本的設計方案，是他做了很多木雕代表這些人物。後來覺得不夠寫意，就想到用動物隱喻三個仇人，用光影的方式來呈現。
藏海的書房有一面屏風，可以當成幕布，然後用一盞燭燈作為切入點，把觀眾從現實拉入他的內心，去呈現他對仇人的想象和思考——
平津侯像老虎，兇殘，但謹慎、小心，也有伏擊獵物時的耐心。
曹公公比較陰狠，我們想用一種毒物表現它。當時把五毒都想遍了，後來想既然他叫“曹公公”，蜈蚣也有“蚣”，那就蜈蚣吧。
第三人，是隱藏在暗中俯瞰全局的人，得是非常有隱蔽性的生物。我們考慮過一些動物，最後選了老鷹。鷹一直盤旋在高空，如果沒有俯衝下來獵殺，是不容易被注意到的。
潮新聞：還有一場戲也是討論度很高，就是第27集曹公公擊鼓，把崑曲和敘事融合得很好。
曹譯文：曹公公是邢岷山老師扮演的。當時一選定演員，我們就跟邢老師溝通，讓崑曲元素作用在曹公公身上，起到豐富人物的效果。
這一集里，曹公公本來是在家裡等着平津侯自投羅網的。他聽着很有韻味的崑曲，卻下達最兇殘的指令，這個設計製造了人物的反差。體現了在階級、權力之下，他的人格扭曲。
邢老師給我們提供了《浣紗記·打圍》的唱曲，我們一聽覺得太適合了。他的清唱、打鼓，又跟平津侯那邊金戈鐵馬的聲音融合得非常好。
後期我們用平行剪輯的方式把曹公公打鼓的片段和逼宮、藏海的布局、庄之行的追逐串在一起，音樂總監胡曉鷗老師再進行二度創作，最後視聽上讓人耳目一新。
【3】肖戰演出了藏海的剋制
《藏海傳》拍攝時，剛好趕上橫店下雪，開播前，肖戰的雪中戲就在網上刷屏了。當時，大家討論更多的，還是他的顏值，直到正式開播了，才發現這是一段很讓人沉浸其中的劇情。
很多時候，曹譯文覺得肖戰的外形反而有些影響他，導致大家可能更多地關注他的樣貌，而不是表演。
“我們不希望把他當成明星去拍攝，更多時候在想怎麼讓這張臉不要過於被注意到，而是考慮藏海這個人物與演員本人的融合。”
曹譯文認為，肖戰演出了藏海的剋制，這份隱忍是他賦予藏海的獨特魅力。
潮新聞：有什麼特質，是肖戰賦予藏海這個角色的？
曹譯文：用停頓、留白來表現人物內心，這種相對克制的表演，是我們認為更高級的表演形式。而這是肖戰賦予藏海的。
比如他知道第三人後，回家跟師父高明在院子里準備飯菜，聊家常。
他渴望跟師父交心，渴望師父跟他坦白，但又不能演成對峙。他的語氣是輕鬆的，眼神是渴望的，但高明刻意迴避了，師徒二人把內心的糾結展現在大家面前。再配合藏海進屋後的哭戲——他無聲地擦淚，氣息延續得很符合人物當時的心境。
在拍攝時，我們盡量把最後幾集的內容拖到最後拍，讓所有的主演儘可能多地去體驗角色的心路歷程。
因為很多感受是要慢慢疊加的，他們真實地感受了這一切，最後演的時候，自然而然就跟角色融為了一體。
潮新聞：藏海和趙秉文在軍營的對峙戲很見功力，這也是一個call back，對這場戲您怎麼看？
曹譯文：我們的第二集里有一句台詞：真正厲害的縱橫術，是用實話騙人。
趙秉文的厲害之處，就是十句話里有九句是真的。他可以在視角上超越你，走在前面。
但我們想表達的是，他利用人心是因為他蔑視人性，不把情感當回事，但情感的力量恰恰高於人心。
趙秉文太蔑視人性，所以藏海最後也用這招戰勝了“恩公”。
軍營的對峙戲是比較繞的一場戲，藏海說的是實話，又要刻意流露出一點點小漏洞，讓趙秉文覺得他在掩飾什麼。多一分，趙秉文就看出來了，少一分又會有點刻意。
潮新聞：有一個說法，橫店下雪，必出爆劇。《藏海傳》有很多雪中戲，有特意策划過嗎？
曹譯文：我們這個戲時間規劃得很明確，每一場戲都有它所對應的季節。
下雪那天，我們拍了藏海撐傘走在路上的戲。當時想着先拍了，至少可以當花絮用，怎麼都是好看的。後來剪輯時覺得，不用在正片里太可惜了，就把它放在了他跟香暗荼在地窖的拉扯後，第二天走在路上的一個回眸——看到的是雪中的枕樓。這裡也體現了藏海的矛盾，有對復仇的執念，也有對香暗荼的不忍。
當然最好的還是藏海跟平津侯在牢里對峙後的那場戲：他一個人在雪中行走。雪夜的氛圍大大凸顯了藏海身上的沉重感，有大仇得報的釋放，也有被仇恨折磨的精疲力盡。
【4】歡迎“野生”編劇加入“二創”
好的影視劇，往往能吸引觀眾反向為作品賦能。
《藏海傳》播出時，催生了“野生編劇湧現”的新現象，觀眾不僅僅是觀看者，還紛紛成為創作者，分析劇中的各種伏筆，參與猜測第三人。
同時，製作團隊秉持的現實主義創作方式，也讓很多人投射進了自己的生活和遭遇。
劇集收官後，#藏海傳逆跌#上了熱搜，有人二刷盤點漏掉的細節，有人開始創作各種同人文，也有人腦洞大開地編起了《藏海傳》的後續故事……
很多“二創”，源於導演在劇情中設計的留白，劇中處處是巧妙的call back，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因果：癸璽由蒯家人帶來京城，由蒯家人帶離京城；藏海和高明師父在一方小格兩頭初見，也在一方小格兩頭訣別……
潮新聞：網上出現了很多野生編劇，一邊追劇，一邊腦洞大開做解析。有人說“真正的時全早就死了，現在的時全是陸燃假扮的”，還有很多人說“觀風也是假的”，您有關注到這個事嗎？
曹譯文：我最近也看了網友的一些解讀，很多人順着情節的發展萌生了很多猜測。事實上，我們也給很多角色設置了動機和身份上的留白。
但這些不是為了設置而設置，而是隨着劇情的發展，自然而然地引到了那個位置。比如一個角色的命運，可能在他做一些事情的時候，最終的結局就已經被預示了。
高明前期跟藏海的對話里，我們刻意釋放了一些他不自然的小舉動，那個時候可能看不出來它內里的含義，但到最後觀眾就明白了——這裡有他騙藏海的於心不忍，他對藏海的情感也讓他在執行任務還是真正幫助藏海之間產生了動搖。
還有一些留白，比如朝堂上的勢力關係。像石一平，我們雖然把他作為第三人的煙霧彈釋放給觀眾，但他前期在朝堂上的一些舉動，他對於平津侯、曹靜賢的態度，這些鏡頭也不是白給的，是和當時的前朝角力相呼應的。
潮新聞：很多網友都說想看第二季，會有嗎？
曹譯文：我們最後給藏海留了一個比較開放式的結局。他完成了復仇和成長，真正獲得了新生，走向了更廣闊的世界。
但至於他走向哪裡，我們有這麼多的野生編劇，看看大家會往哪個方向去發散。我們也想收集一些靈感，再看會不會有新的故事。
（圖片源於劇方）
“轉載請註明出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