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戲痴何賽飛

2025年03月22日23:40:14 娛樂 6446

一生戲痴何賽飛 - 天天要聞

(孫一凡/圖)

快要一百年了,曹禺的名劇《日出》還在上演。一開年,市場上數得過來的就有三個不同版本的話劇《日出》在“同檔期競技”:央華版、天津人藝版和馮遠征執導的北京人藝新排版,其中尤以央華版《日出》的卡司最為醒目:何賽飛、趙文瑄、徐俐……

這是一個奇特的組合:何賽飛,今年61歲,要飾演二十齣頭的明艷交際花陳白露;趙文瑄,台灣影視演員,屏幕上多以俊朗的正面形象示人,此前深入人心的角色是國父孫中山和《大明宮詞》里英氣逼人的薛公子,此番轉戰話劇舞台,卻要演一個戀愛腦的油膩大亨;跨度最大、最出人意表的可能是徐俐——她本是中央電視台中文國際頻道《中國新聞》的主播,觀眾早已習慣了她穿着板正西裝、播報重大國際時事的冷靜、專業形象,但在《日出》里,她頭頂庸俗大花,渾身珠光寶氣,說話咿咿呀呀,走路扭臀送胯,演活了一個浮誇又愚蠢、可厭又可憐的顧八奶奶。

曹禺先生的女兒萬方說,“我看過舞台上不同版本的《日出》,作為編劇我也改編過《日出》,此劇是我爸爸在上世紀30年代創作的……幾十年過去,《日出》新得就像是今日。”在看到何賽飛飾演的陳白露跟早年的戀人方達生重逢的第一場戲時,萬方感動得差點流下眼淚,“真的想哭,非常被打動。同時這版《日出》又有很多喜劇色彩,讓人忍不住地笑。悲喜才是戲劇的最高境界!”

用何賽飛自己的話來說,“悲劇打哪兒來?因為生活太可笑了。《日出》這個劇,創作手法上相對開放和自由,從舞台結構,到剖析人心,都更加犀利,單刀直入,也符合今天的時代美學。觀眾會被逗笑,但是笑中帶淚。如果生活不可笑,哪來的悲劇呢?”

以六十高齡,飾演芳華少女,何賽飛貢獻出了具有說服力的演技,但她也深知,“你叫我到電影裡邊,去演一個陳白露,我做不到了。我的臉老了。”但是在舞台上,在燈光下,演員的年齡是有掩蓋性的。得益於長年的戲曲訓練,她的身段幾十年如一日地窈窕,旗袍一穿,高跟鞋一踩,大波浪長發一甩,曲線玲瓏,嗓音也依然清甜宛轉,“我可以用身段和聲音,演出一個少女的情態,也可以把握角色的內心去體現它。”

但她依然要面臨終極考驗。陳白露服安眠藥自殺這一幕劇終場景,導演安排她披上白色輕紗,從舞台上走下,直接步入觀眾席。

這真令人捏把汗——雖然沒有大屏幕懟臉拍的特寫鏡頭,但演員在觀眾席中行走,依然可能是一個暴露年齡的高危祛魅時刻。何賽飛用雙臂打開披風,在追光下,衣袂飄過觀眾的身側。所有人都在看她,很多人甚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但她不看眾人,向光而行。嘴裡清晰地數着:“一片、兩片、三片、四片、五片……”

如雷般的掌聲響了起來。即便在觀眾近距離的目光考驗下,她也做到了。這一刻,她就是陳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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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日出》劇照(央華戲劇/圖)

“原來是女高音”

作為演員,何賽飛的道路是寬廣的,她本是越劇名伶,後來“觸電”,轉戰大銀幕,戲曲、評彈、話劇、舞台劇、影視……樣樣來得。何賽飛後來常說,是藝術改變了她的命運,如果不是走上了藝術的道路,她在小島能看得見的唯一未來,便是嫁給某個漁民。

何賽飛生於浙江岱山,那是舟山群島中的一處小島,也是中國僅有的12個海島縣之一,她自幼喜歡唱唱跳跳,愛好文藝的父親便教她彈奏三弦。在何賽飛的記憶中,父親身邊總是簇擁着不少熱愛文藝的年輕人,有位戴着高度近視眼鏡的翻砂工,唱得一口好越劇,在她17歲那年,縣文工團來招演員,這位翻砂工連夜現教了她一段《碧玉簪》里李秀英的唱腔選段《歸寧》。初生牛犢不怕虎,只學了一個晚上的何賽飛便信心滿滿地去考試了。

“其實之前我也沒想過我能當演員,覺得能考進樂隊就蠻好的,但文工團說,樂隊不缺人。我覺得自己有音樂基礎,學得蠻快的,去考試的時候還挺自信,唱這個回娘家的戲,眼淚都唱出來了。”

她沒考上,因為嗓音條件不行,但是她唱出淚花的入戲感,給招生老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師說,“這個小姑娘,感情倒是蠻好的。”於是破格給了她另一次複試機會,她唱了一段袁雪芬老師在《祥林嫂》里的選段《聽他一番心酸話》。就這樣,何賽飛一路闖過初試、複試和決選,終於考上了岱山越劇團。“當時那個高興啊!覺得我從此就是有工作的人了!”

唱戲講究童子功,對身段柔軟度的訓練需要在幼年就介入,何賽飛17歲才開始學戲,按梨園規矩已經屬於非常晚,骨骼筋絡都已經長成,也就意味着她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劇團的訓練異常辛苦,每天凌晨4點半起床,洗個臉、刷個牙就集合,5點剛過,學戲的少男少女已經排隊到了離宿舍一里地外的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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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日出》劇照(央華戲劇/圖)

在高山大海之間吊嗓子是一項考驗,聲帶振動所發出的聲響,離開口腔之後便要應對無盡的空曠,唯有凝練、清亮、高飽和的聲線,才不會被風吹散。舊時代沒有話筒音箱,戲劇演員全靠一條肉嗓,要唱響整個劇院,聲音能直達最後一排觀眾的耳中,靠的就是這種磨練聲帶的方式。海風獵獵,小城的人們還沒醒來,只有這群半大孩子,極力用他們的聲線挑戰虛空。

吊完嗓子,活動筋骨,接着回團里練功:毯子功、壓腿、踢腿、翻身……一大套練完,也才早上七八點鐘,甚至連早飯都沒吃——餓着肚子練才能身輕如燕。吃罷早飯,可以休息片刻,然後又是練功:練刀槍把子、練水袖……日復一日,滿滿當當,沒有閑的時候。

何賽飛學的行當是閨門旦,但老師跟她說,花旦、青衣這些行當也都要學,技多不壓身,行當學得越多,才能有更多的演出機會。尤其她所師從的張雲霞“張派”,更是以唱腔豐富、行當全面著稱。“張老師本人不光會演青衣,她演刀馬旦、花旦、閨門旦、小旦,都很精通,都能塑造。好在我這個人也不怕吃苦,我很用功的,一有機會,還要給自己開小灶,總是願意多學點。”在越劇之外,她學崑曲、學京劇、學評彈……對於演員來說,沒有白學的本事,學習的疆界不設限,所能詮釋的範圍才能不受限。

“當年為了練《斷橋》那場戲,我白娘子的小碎步要跟上許仙和青兒的大腳步跑圓場,那是天天腳上綁了沙包練的,上身要平,還要端水盆來練,一圈下來,水不能灑出來,一天練下來,渾身都是汗水。習慣了天天綁沙包練台步,一旦沙包拿掉,就能健步如飛,又勻又穩。台步太重要了,台步不好看,身上所有的動作都不會好看。”直到現在,何賽飛如果去戲曲晚會演齣劇目,同行還會說:嗬!何老師這個台步,腳底下是裝了滑輪嗎?

她向來不覺得自己有一副好嗓子,一度認為自己是個女中音,連g調的5(唆)都唱不上去,入學之後,嗓音先天條件不足一度是她的短板。但長時間嚴格的發聲訓練,打開了她的聲帶。越劇作為一個較為年輕的劇種,在唱腔和音律上博採眾長,表現方式極為多樣。何賽飛學會了根據演唱和念白的需要,改變發聲的位置,也學會了從張力很大的低音區,唱到中音區乃至嘹亮的高音區,瞬間實現真假聲的無縫銜接——後來她去看醫生,醫生一檢查她的聲帶,告訴她:你是妥妥的女高音!從硬件條件上來說,你的聲帶就是女高音的聲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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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劇電影《五女拜壽》劇照,何賽飛和茅威濤

“三姨太我要了!”

何賽飛開始學戲的時候,“文革”浩劫才結束不久,大家都希望把中國傳統戲曲復興起來。很多戲曲名家、名角兒此前都下放到了廠礦,被迫荒廢了功夫,等再回來帶徒弟的時候已經有了年紀,身段和嗓音不再,他們大多懷有一種時不我待的迫切心情,想抓緊時間培養一批青年演員,把自己的一身功夫往下傳。

在老梨園行里,師徒規矩很大,“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有時候,師父藏着掖着,徒弟還得千方百計“偷師”。但何賽飛說,她們這一代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所有老師對她們都是傾囊相授,生怕傳統文化的瑰寶在自己手上失了傳。

1983年,“浙江越劇小百花赴香港演出團”第一次到香港,帶去的是《五女拜壽》《漢宮怨》《雙玉蟬》三台大戲,這是改革開放之後帶有破冰意味的文化交流,整個香港都為之轟動。

為了籌備這次重要的赴港交流活動,浙江省專門提前組織了“赴港培訓班”,在各個市縣年輕演員里“掐尖”,集中了二十多位好苗子一起排練,師資力量也是前所未有的強大,“都是京、昆的優秀名家,唱腔方面有中央民族音樂學院專攻民族唱法的老師,表演方面有電影和話劇的老師,集全國名家之力,來培養我們這些孩子。真的幸運,我們的起點很高,從沒走過歪路,無論表演還是演唱,都是頂尖名師手把手調教出來的。”

按何賽飛的回憶,在香港,她和妹妹夏賽麗還有陳輝玲三個人的一場僅42分鐘的《斷橋》折子戲,觀眾熱烈鼓掌24次,現場氛圍瘋狂而熱烈,每兩分鐘不到就掀起一個高潮。在驚艷香江的次年,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成立,旨在打造一個能夠引領戲曲發展的“榜樣型”劇團,何賽飛自然成了其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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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劇照

《五女拜壽》是浙江籍的劇作家顧錫東先生為“小百花”量身定製的戲,劇團成立當年,這部戲就被搬上了電影銀幕,演員班底群星薈萃。“整個視覺藝術非常浪漫和詩化,從音律,從服飾、舞美等等,‘小百花’其實是在戲曲界引領時尚的,跟京劇、崑劇比起來,越劇本身是一個相對年輕的劇種,所以它的開放度就比較大,能夠跟隨時代的審美進行創新。”電影《五女拜壽》採用實景拍攝,弱化舞台妝造,用鏡頭語言重新組織戲曲故事。為了能在國慶前殺青,劇組加班加點,何賽飛因為疲勞過度,在拍攝現場虛脫暈倒了。電影上映後,紅遍大江南北,獲頒第五屆中國電影金雞獎的最佳戲曲片,至今仍是戲迷和戲劇同行心中不可磨滅的經典記憶,何賽飛也因為劇中的“翠雲”一角,捧回了長春電影製片廠“小百花”獎的優秀戲曲片女主角獎。

何賽飛常說,她是時代的幸運兒:戲曲的復興,中國第五代電影導演的崛起,內地與香港合拍片的繁榮期,她都趕上了。時代的每一步,她都踩在了點上。在參演《五女拜壽》和89版電影《紅樓夢》之後,她開始有了越來越多“觸電”的機會。在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李少紅的《紅粉》、陳凱歌的《風月》、李安的《色戒》中……何賽飛都有精彩演出。

張藝謀籌備《大紅燈籠高高掛》時,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演員來飾演京劇名伶出身的三姨太梅姍,他向何賽飛發出了邀約。

何賽飛一開始並沒有答應,她覺得三姨太只是個配角,戲份不足,但看了蘇童的原著小說《妻妾成群》之後,被梅姍這個複雜又悲劇的角色迷住,決定出演:“三姨太我要了!”

為了演好三姨太,她得現學京劇,張藝謀對她很有信心,覺得她是學戲出身,一定可以觸類旁通,殊不知京劇與越劇之間,隔行大過隔山,吐字不同唱腔不同,連發聲的方法和位置都徹底不同。“那時候真是死磕,我非常努力地學了半年京劇才開工。”劇組給她找了京劇院的老師,又找來山西京劇團的琴師,張藝謀下了死命令,每天不訓練滿若干小時就不允許出門。等到拍攝的時候,全部用的是何賽飛的同期聲清唱,一副極亮的嗓子,把京劇唱得有模有樣。

“當時法國榮譽軍團都來邀請我到法國演出,因為他們看了電影,想當然地認為何賽飛一定是京劇團的,就託人在中國找我,找了一圈,找不到這個人,京劇界沒有何賽飛,後來才知道我原來是唱越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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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敵後武工隊》劇照

該如何飾演母親呢?

台上十分鐘,台下十年功。何賽飛說,戲曲就是功不離身,功夫不能斷。一天兩天不練功,演員自己知道,再多斷幾天,師父就看出來了,再多斷一陣,觀眾就看出破綻了。這是糊弄不過去的。好的戲曲演員,舉手投足皆是戲,戲曲那種全方位的嚴格訓練,讓她在轉戰影視後也能遊刃有餘,反過來,她又把電影、電視中新的表演方式和新的觀眾緣,帶回到她的戲曲世界,用更廣泛、更出圈的影響力,來反哺她的老本行。

《大紅燈籠高高掛》里的“梅珊”、《風月》里跟張國榮演對手戲的“秀儀”、《紅粉》里的青樓女子“小萼”、《大宅門》中敢愛敢恨的“楊九紅”、《孝庄秘史》里備極榮寵的“海蘭珠”、《雷雨》里的繁漪、《日出》里的陳白露……何賽飛似乎特別擅長表現那些內心層次多、矛盾感強、有一點扭曲然而又魅力十足的複雜女性角色。近兩年,她憑藉電影《追月》中的戚老師一角,獲得了第36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和第9屆中加國際電影節的最佳女演員。

《追月》是一部小成本電影,主角“戚老師”也是一位曾經紅遍全國的越劇明星,在舞台上光彩奪目。為了追求成功她不擇手段,在日常生活中與子女疏遠,晚年身患重病後,她聯絡上久未聯繫的兒女,一段隱秘的過往也就此揭開。

一開始,何賽飛並不想接這個角色,因為她對“戚老師”這樣的母親不認同。而在何賽飛的生命之中,亦有一段塵封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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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2月28日,北京,何賽飛(右)和陶慧敏在大型電影音樂會“世紀之夢”上演出(視覺中國/圖)

在何賽飛五歲的時候,她的父母離異,母親帶走了姐姐和妹妹,把二女兒何賽飛丟給了她父親,父女倆在貧寒中相依為命,為了撫養她,父親終生沒有再婚。在何賽飛幼小的心靈里,她始終不明白為何母親獨獨拋下了自己。

“我心目中認為,媽媽把我拋棄了。我四五歲就離開媽媽,那時候我很小,經常偷偷在大街上跟着一個女人,因為我隱約感覺她很像我媽媽,最後終於有一天讓我跟到了她家門口,發現她是一個修皮鞋的,她並不是我媽媽。小學的時候,我媽媽來學校看過我兩次,她想來給我做雙鞋子。我在操場上,她來捏捏我的腳,我記憶很深,但是我都沒有抬頭看過她。現在想來真有意思,媽媽的臉我都不願意去看,但是又暗中跟蹤一個像媽媽的女人,小孩子的心理真是很可憐的。”

戲曲名家袁雪芬曾經對何賽飛提過一個特殊要求,“35歲之前不要生孩子。”何賽飛確實做到了,她婚後丁克了十年,把全部精力都獻給舞台,直到35歲才有了自己的孩子。但童年的經歷讓何賽飛始終認為,在孩子的世界裡,母親的缺席是巨大的、無法彌補的遺憾,所以女性一旦選擇了成為母親,就意味着一種深沉的責任,無論如何都要守護婚姻和兒女,“因為孩子是無辜的。”

她從本質上無法接受“戚老師”這樣的母親形象,但最終,出於對小成本電影的支持,她接下了邀約,也漸漸代入到這個因戲成痴、不瘋魔不成活的角色之中。也許,在對戲曲深入骨髓的摯愛這一點上,她與“戚老師”是相通的。

成為母親,到底意味着什麼?她也是在生命逐漸成熟的歲月中,才漸漸理解了當年的母親,和當年那個默默跟在陌生女人身後的孤獨小孩。何賽飛說,在她二十多歲的時候,曾有人找上門來,想把她與父母原生家庭的故事拍成電影,當時她不同意,把來人罵了一通,罵走了。可是後來,隨着年齡漸長,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可以,她會如何飾演她的母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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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天津,何賽飛出演話劇連台戲《雷雨》《雷雨·後》(視覺中國/圖)

中國人在生活里的表達,是退好幾步的——對話何賽飛

“徒子徒孫一起教”

南方人物周刊:這幾年參加各種戲曲綜藝節目,跟許多年輕的戲曲演員接觸,感覺他們的狀態有什麼變化嗎?有沒有感受到一些傳統文化回潮的勢頭?

何賽飛:能看出年輕人的熱情更加高漲,注意力更集中了。戲曲的發展是經歷過起落的,對於我們這一代、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來說,一個演員的成功或起落,其實是跟行業的興旺或起落分不開的,個人的發展,跟時代所提供的空間是分不開的。

南方人物周刊:我也是後來才意識到,那時候你轉型演電影,可能並不是一個孤立的個人選擇,實際上,那個時代有很多戲曲演員去做其他事情,轉行甚至下海經商的人不在少數。並不一定是說貪戀外面的熱鬧,其實可能是沒戲可演……

何賽飛:當然這是主要原因了。如果你自己的戲曲主業很飽滿,有干不完的事兒,外面的信息自然也就填不進來,但如果你沒有創作機會,沒有演出機會,就很容易關注外界的風吹草動,但凡外面有一點機會,就會很容易動搖。

我剛剛入行的時候,正好是“小百花”(浙江小百花越劇團)起步的時候,缺演員,劇本也少。大家日常沒什麼文藝節目可看,然後有一個小百花,注意力全過來了。那麼只要演員足夠努力,機會是很多的,因為稀缺。隨着時代的發展,文化的繁榮,各種各樣的文藝樣式多了起來,觀眾就分流了,傳統戲曲開始有點留不住觀眾了,一直到最近這些年。其實戲曲演員還是挺難的,劇團多了,演員多了,戲曲演員需要很長時間的學習訓練,從畢業到能演出,一直成長,貫穿整整一生的時間,但面前的創作機會卻很少。戲曲演員要有觀眾緣,在國內國外海量的文藝形態和信息量中間去爭取觀眾的注意力,還是蠻辛苦的。

南方人物周刊:演電影能被更多人看見,但從演員的角度來說,你原來在劇團里是台柱子,經常演女一號、演主角,可到了電影行業之後,你演了大量的配角,會為此感到失落嗎?

何賽飛:其實我從影,《大紅燈籠高高掛》是一個比較明顯的轉折點,當時我就像你說的這樣,心理上還是有“舞台上我是主要演員”這樣一種感覺。所以我很明確地跟張藝謀導演和劇組說:這個人物有沒有戲?如果沒有戲的話,我就不接了。

我記得當時還沒有劇本,劇組就讓我先去看蘇童的原著小說,小說登在《收穫》上,我一看就看進去了。我發現三姨太這個人物,雖然不是主角,但是她很複雜,很有意思。角色吸引了我,我就願意去了。本質上還是想演戲,想創作,只要能激發創作欲,就不分角色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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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一凡/圖)

南方人物周刊:這些年你花很多精力自費灌錄唱片,在網絡社交媒體上發布小視頻,為推廣傳統戲曲做了很多工作,包括前段時間在湖北衛視的戲曲真人秀《戲碼頭——中國青衣大會》當導師,能講講你所學的戲曲流派嗎?

何賽飛:嚴格來講,我學的是張雲霞老師的“張派”,這個流派在越劇里是屬於比較有難度的。以前上海音樂學院的教授、作曲家連波老師就說過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話,他說“張派的音律,學術性很高”。

因為張雲霞老師學過京劇和崑曲,後來才轉入越劇,師從袁雪芬老師,越劇的很多流派,其實都是從袁雪芬老師的“袁派”里派生出來的。張雲霞老師的“張派”,特點是旋律豐富,“一戲一腔”。因為張老師本人不光會演青衣,她演刀馬旦、花旦、閨門旦、小旦,都很精通,都能塑造,這種非常全面的特點,就讓她在塑造人物的時候,可以因需而變,比如《貂蟬》這齣戲,貂蟬是個很複雜的女性角色,這一個人物身上,有好幾個行當,跟不同的人在一起,她就呈現出不同行當的氣質:比如她跟王允在一起的時候,有青衣的意味;跟董卓在一起的時候,她是個小花旦;跟呂布在一起的時候,她又是閨門旦……貂蟬出於她任務和行動的需要、人物關係的需要,她的舉止會變,這中間就體現出張老師高超的塑造能力,她的唱腔也就更難一些。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張派”的傳人也就比較少,你現在帶徒弟多不多?

何賽飛:我有一個正式的徒弟,在芳華越劇團,叫鄭全,她現在手下也帶着兩個孩子,實際上我們也不分什麼輩兒了,這兩個小孩兒我也混在一起教。

南方人物周刊:你帶一個徒弟,徒弟又帶兩個徒弟,其實就是三個傳人,也就是說你“徒子徒孫”都一起教,不是老梨園行那種論資排輩的規矩了。

何賽飛:對!沒錯!我就直接教了。我們是誰有空誰教,誰需要就教誰——只要年輕人願意學!我離開劇團比較早,也不在戲劇學院任課,所以直接帶徒弟的機會比較少。但是這些年,只要是戲曲的事情叫我,我就儘可能地去參加,包括一些戲曲真人秀節目,做評委,做導師,無形中也是在做一種傳承。

像我最近排練話劇《日出》,我跟年輕演員們說好,誰願意多學一點,就提前到排練場來。我每次教給他們幾個戲曲動作,第二天再回來複習一下,看看掌握得如何,然後再教一個新的。我就體會到我的老師們當年的心情,我想把我自己知道的都告訴她們,跟我的老師當年一樣,就生怕年輕人不學。

我還自費錄了很多專輯,整理了很多老唱片,放在抖音上,去傳播越劇。我出的越劇唱片裡面,都是有伴奏帶的,兩碟唱片,配兩碟伴奏帶。可以說,全中國就我一個人做戲曲唱片是帶了伴奏帶的,我就希望大家能夠去用,可以跟學,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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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追月》劇照

“這葯我平時也吃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憑《追月》這個電影捧回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的時候,《追月》還沒有公映,在提名的幾個女演員中,大家普遍看好惠英紅,最後獎項開出來,有點爆冷的感覺,因為當時大眾還沒有看到《追月》這個電影,可能就會有一些爭議,當時你的感受如何?

何賽飛:當時我們提名的有五位候選人,在最後名單公布的前一晚,就先頒發了提名獎。對於組委會來說,《追月》早在北京電影節已經上映過了,組委會和評委們都是看過這個電影的,所以從獎項流程上來說是合規的,是完全成立的。因為金雞獎本來就是一個專家獎,不像百花獎可能更偏大眾。

南方人物周刊:等到《追月》在全國院線上映的時候,觀眾基本上覺得這個電影是何賽飛老師“人保戲”了,很多影評都說,整個電影的處理方式不見得特別精彩,但是你演的戚老師這個角色太精彩了。

何賽飛:戚老師這個人物寫得精彩,原著小說就精彩,小說裡面給到了這個人物的特質。戚老師這樣一個女演員、一個母親,她的人生軌跡和選擇,是很特殊的,不常見的,所以她一定會帶來一個異質感。

南方人物周刊:聽說你一開始還有點抵觸,不太喜歡這個角色,不太想接這樣的角色,是不是?

何賽飛:我確實不太喜歡戚老師這個角色,我不太認同這樣的女性,尤其不認同她這樣當一個母親,當然這是我特別個人的一個視角。

但是這個戲所需要的演員素質:越劇出身,有年齡和生活閱歷,又有影視表演經驗……所以大家都認為我合適,說這個角色非我莫屬。加上這是一個小成本的戲,預算不多,說白了沒什麼錢,如果我不幫他們,好像也說不過去,會感覺自己特別不仗義。所以雖然不喜歡這個角色,我還是接了,似乎是義不容辭。而我一旦接了,我就要想方設法地去塑造她,走進她的內心。

南方人物周刊:有沒有那麼一個瞬間,你覺得你突然理解戚老師、接受戚老師了?

何賽飛:演員這個職業,它跟別的職業不一樣,比如說做生意,有收入、有回報,可能就會有動力去做,但演員不是這樣。演員跟角色之間,像交朋友或者談戀愛一樣,你如果不喜歡這個角色,只是表面交往,你貼不上去,角色也不會真心待你。必須要愛上這個角色,必須要讓角色附體,全身心地去感同身受角色的心。

戚老師這個人物確實很奇怪,但當時我正在學評彈,準備錄唱片,我非常專心地在學評彈大師徐麗仙老師的唱腔。徐麗仙老師早已去世了,她最後患的是舌癌,可是她癌症出院之後還在錄音,就是搶錄,要趕在聲帶徹底壞掉之前趕緊錄下來。為了藝術,其他什麼都不重要了,這種複雜的感受,把我跟戚老師團在一起了,我突然感受到所有女演員共同的命運。戚老師有什麼錯?她要成就自己的藝術,她那麼難,又想演好戲,又想求得孩子的原諒,作為女演員有多麼不容易,我也是這樣。作為何賽飛,我也很不容易。

南方人物周刊:在塑造戚老師這個角色的過程中,有沒有哪一場戲是你覺得演得特別high、特別有難度又特別過癮的?

何賽飛:其實對演員來說,high的戲反而是好演的,因為這樣的戲任務比較明確,情緒也飽滿,反而更好掌握。比如《追月》裡面大家普遍好評的那段“戲中戲”——戚老師輔導年輕演員排戲——他們都認為那一段我演得特別到位,特別真切。但其實那段對我來說根本不難,為什麼?我就是這個職業的,我平時也在輔導年輕孩子排戲,那就是我的生活,在我小時候,我的老師也是這樣輔導我們排戲的,這是我從小到大記憶深處最最熟悉的場景。說老實話,這樣的戲,導演都導不出來,都是靠演員自身的經驗去完成的。

對我來說,最有挑戰的反而是那些需要演員二度創作的戲。比如戚老師(給競爭對手)下藥,這個充滿爭議的戲要怎麼演?怎麼樣處理才能既適合這個人物,又體現出這個人物的複雜性,這個是費腦筋的。下藥是一個會讓大家討厭的舉動,怎麼樣演得讓它可接受?導演和我分析了很長時間,最後我給她加了一句台詞,我讓戚老師多說了一句:“(這葯)我平時也吃的。”

雖然只是一句台詞,但是加了這句,豐富性就多了很多,一來彌補了“下藥”這個極端的行為,她知道這葯是不會吃出人命的,而且,她自己平時也吃,說明她日常也是精神壓力很大、容易依賴藥物。加了這一句,戚老師才不像一個壞人,有了立體度——演員要下功夫費心的,就是在這樣的人物細節上去細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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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賽飛、何英、茅威濤、方雪雯、董柯娣(資料圖/圖)

“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可是她多麼難過”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採訪中提到,這些年為了家庭和孩子做了很多犧牲,你說如果你是一個男性,可以有更多時間投入事業的話,會做得非常好。聽起來有一種“恨不生為男兒身”的遺憾。

何賽飛:客觀來說,女性在一個職業上面做出成績,確實比男性難,需要承擔的東西也更多。尤其是當女性當了媽媽,母親的天性讓她對孩子的愛更細膩,精力也花得更多,然後社會約定俗成的對女性的要求似乎也是如此。人們總是希望爸爸在工作上多做出成績,而媽媽多把精力放在家裡,包括女性在社會上、在人群中,與人接觸總要有一些界限和分寸,需要去抵抗和迴避的東西很多,事業女性是很不容易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無法接受戚老師作為一個母親,為了藝術和自己事業的成功,放棄了孩子。你是一個把家庭和孩子看得很重的人吧?

何賽飛:戚老師對孩子是徹底放手的,但是按我的個性,我放不了手。前面二十幾年,我都是把要拍的戲全部安排在一起,集中拍完,然後盡量多留時間給家裡。我寧可不休息,天天拍,我就可以快點回家。

南方人物周刊:在你的成長過程中,母親是缺席的,對你來講,可能是一個終身的遺憾,所以你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在一個母親經常缺席的環境中長大,是不是這樣?也許你通過對孩子的陪伴,做一個始終不缺席的母親,讓自己過往的缺憾得到了修補。

何賽飛:我現在都六十多了,我覺得我的人生,跟大多數人比起來,確實是有一個比較特殊的童年。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在上海有人來找我,想把我們家的事情拍成電影,我不同意,很生氣,把他罵出去了。

但我後來在想,如果要我演我母親,去塑造我的母親,我母親這個形象也是很有意思的,如果演當時這場戲的話,我要怎麼演我母親?當我帶着布料去找她,她是出於什麼心理平平淡淡地接待了我?那一年我17歲,剛剛被招入劇團、成為演員。我們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面,她給我量尺寸、做衣服,卻沒有任何親熱的表示,連肢體接觸都沒有,也沒有一絲笑容,確實挺遺憾的。

我當時還特意找了一個男孩子陪我去的,一個號稱喜歡我的年輕男孩。我記得母親那個房子很灰暗,像點着煤油燈一樣黑黑的。

南方人物周刊:從一個孩子的心理,你覺得自己是有工作、有價值的人,你想讓母親看見你的價值……

何賽飛:母親當時可能因為身邊有人還是怎樣,她對我的出現無動於衷,臉上都沒有看到她笑過,可能她也難過。這件事,到現在為止,對我都是個謎。

一生戲痴何賽飛 - 天天要聞

2023年,江蘇無錫,西安交響樂團與何賽飛在《長·安》唐詩交響吟誦音樂會上演出(西安交響樂團/圖)

南方人物周刊:但是她認出了你?

何賽飛:我讀小學的時候,母親還是來看過我兩次,她想來給我做雙鞋子。我在操場上,她來捏捏我的腳,我記憶很深的,但是我都沒有抬頭看過她。我心目當中,媽媽把我拋棄了。媽媽的臉我都不願意去看,但是我小時候經常偷偷跟着一個女人,我隱約覺得她很像我媽媽,我五歲離開媽媽,我在大街上經常跟着那個女人走,想知道她住在哪裡——小孩心理很可憐的。最後有一天,終於讓我跟到了她,她是一個修皮鞋的女性,她家門口有個皮鞋攤,她不是我媽媽。我一邊不肯見我媽,一邊又自己偷偷地在這裡追蹤一個人,這種缺憾貫穿了我。

所以當我17歲帶着布料去找她時,我很想跟母親建立一種關係,心裡實在太想了,才這樣做。後來不久,我妹妹夏賽麗就來找我了,她比我小四歲,父母離婚時,她才剛剛出生沒多久。我進入縣越劇團之後,舟山地區越劇團招生,賽麗知道姐姐在學越劇,她就來找我。我就叫她到劇團來,教她甩水袖,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想一定是母親讓她來找我。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內心裡完成了這種和解。

何賽飛:是的。後來母親身體不好了,我還去看媽媽的,爸爸其實也知道,他裝作不知道。孩子大了,總會想媽媽的,應該讓孩子見媽媽。我爸爸去世挺早,五十齣頭就走了,後來兩年,媽媽生病,我去看過她好幾次,給她洗頭,給她擦身。她已經不能動了,只能躺在床上洗頭,頭這樣掛下來,我幫她擦洗,她就說了一句:愜意。是我們寧波話,意思是“舒服”。我也算是了了我的一點點心。

南方人物周刊:但是你們都不會再提起當年的事情,也不會去表達、去追問了。

何賽飛:實際上,我發現文藝作品是文藝作品,生活跟文藝作品還是有所不同,中國人在生活里的表達,是退好幾步的。我們都不善表達,所以我想,母親雖然沒有表現出對我的親熱,但內心一定很豐富。如果我去飾演我的母親,會很難演,但是我能體會她的複雜感受,這跟生活閱歷有關。戲裡面有些東西就表達出來了,但日常生活中,恰恰是不表達。

所以好的電影,台詞是少的,表情也是少的。高級的表演,它是需要留白的,它留白的可能是節奏,也可能是時間。在觀眾有思索之前,感受到更深刻的人物情緒,觀眾才會知道:啊,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可是她剛剛,是多麼難過。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蒯樂昊

責編 楊靜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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