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還以為墨鏡王的《繁花》永遠也拍不完，結果哐哐哐定檔嘎嘎嘎上線了。
首播4集之後，意料之內的口碑兩極分化、一片血雨腥風。
劇版《繁花》和小說很不一樣，和王家衛的過往宇宙也土壤不一致，和“振興鋼廠”般的奮進氣質更是混不搭界，但我依舊喜歡這版《繁花》，有腔調，有王家衛異地續耕的獨門美學，我願稱之為“江湖半寫意派”《繁花》。
來，展開講講。
一，阿寶：半“寫意”式江湖
王家衛劇作里的胡歌，太帥了，老有腔調了。
從口袋裡沒啥錢的小愛寶，到黃河路上人人趨之若鶩的寶總，角色是實感、立體的，但同時似乎也有一點符號化處理痕迹。
很難簡單批評這就是“金手指開掛”“懸浮尷尬”，寶總明明也有明有暗有血有肉有前塵往事有漫天腔調。
阿寶一身很有派頭的行頭有腔調走過來，在繁華大世界提着三十萬現金被撞。人血色橫躺地上、鈔票漫天飛舞、人群蜂擁搶錢，血色、金色、黑色疊加對撞。
血色人心、金色年代、黑色慾望，都很扎眼。
吃小菜很講究的泡飯，在至真園對面隔窗隔馬路隔霓虹燈隔着人海和李李對視，下車被蜂擁也好、背鍋也罷，細節很有意思。
“有質感”和“徒有其表”很不一樣。
我很難認同“繁花前幾集拍得像香水廣告”“王家衛現在連不入流導演都不如”，這不是只有一尊拉風大衣的空殼。
有腔調，但不是故作腔調、只有腔調。
我為什麼形容半“寫意”？眾所周知寫意和工筆不同，不是絲絲縷縷密密麻麻的那種紮實，但寫意肯定也不能簡單粗暴歸為“懸浮”吧？
《繁花》或許接近半寫意式呈現，三兩筆潑墨入魂有精髓。
半是真實、半是高度凝練高度寓言化的表達，拉風、有腔調。
你看，如果正午團隊拍“九十年代在上海奮鬥的一群人”，你很容易預期大概長什麼樣，畫風務實樸素、基調奮進昂揚，四捨五入可以概括為紮實寫實派。
王家衛肯定不這樣（沒有任何貶低正午的意思，我也是他們劇粉，寫過很多正面觀感，也沒有說正午能在電影屆和王家衛相提並論的意思，他們壓根也沒拍過電影），不一樣不意味着“下凡臉着地”。
二，寶總vs浮世繪
接下來聊聊各路角色關係中的寶總。
- 寶總vs爺叔
爺叔考驗阿寶、調教阿寶的故事，很有幾分江湖氣。起於另眼相看、源於煉金試探，成於“性命坦誠相見”。讓他一關關借錢、卡點投入，教他一環環“裝修”自己，西裝西服錢包，是眼前的物件、更是遠方的比喻。
老爺叔，三分古早往事里舊生意經的昔日餘輝，三分掃地僧一般的傳奇感，三分看盡繁華起起落落的蒼涼落寞感，三分嚴苛外衣下的脈脈溫情。
阿寶在外呼風喚雨成為寶總、但在爺叔這裡依舊是“阿寶”（雖然爺叔嘴上是寶總）；阿寶名聲狼藉、滿城風雨，背鍋背成冤大頭，爺叔感慨阿寶“人情很貴”，理解且默許阿寶“不響”。
從少年小毛頭的不響，到有所成就時背鍋的不響（阿寶均衡各方訴求、體恤跟風亂投然後血本無歸嬢嬢娘舅們的不易）。
爺叔一手打造出寶總的腔調，爺叔也最唏噓心疼阿寶的“不響”。
- 阿寶vs陶陶
阿寶發家史里，濃墨重彩又可愛的幾筆，是和陶陶借錢。陶陶從自己和愛人手裡“又偷又搶”。
滿街雞零狗碎煙火氣里，陶陶招呼“你快跑”、阿寶奮力騎着自行車飛馳，很有好兄弟並肩的喜感，又有一點煙霧朦朧中清新清澈的朝氣。
（別說王家衛只能拍末路啊）。
兩位演員實際年紀加一起挺不小了，這一筆描摹也和繁花小說中“阿寶陶陶”質感很不接近，但就是有一種充滿朝氣、信任的美好質感。
陶陶混跡大江湖，一身油滑皮面，但本質依舊拙而又誠；
寶總掌控大風暴，沒立場漠視所有彎彎繞，但也依舊有一彎赤誠清澈之意。
- 寶總vs范總
屬實沒想到，范總快要焊死在我笑點上了。
一出“滬上江湖繁花刀光劍影錄”，分分鐘講究腔調的地方，范總這一口奇怪又喜感的口音，這一點扮豬吃老虎的殼子，這一套“有底線的虛榮”，非但不齣戲、反而很出彩。
至真園那般鎏金，從范總有點虛榮有點土有點貪慕有點無措的視角去看，“浮誇做派”都沾上了一點可愛的輕喜感。
名利場的勾心鬥角刀光劍影，范總又拙又精、又土又不土、又傻又不傻。
時而是靶心時而是魚餌時而是槍時而是炮灰。
寶總那般有腔調，范總這般缺乏腔調，有縱深感、有意思。
- 寶總vs魏總
小蝦米魏總，油油膩膩嘚瑟上線，一個回頭冷嗖嗖眼眸，讓我誤會他也是“扮豬吃老虎”可以多撲騰幾回，結果他是真彪啊，第一回合八十萬件就嘎嘣了。
你看，寶總和魏總，一邊是滬上腔調圖鑑，一邊是暴發戶典型代表。
這個商戰，並不能嚴絲合縫鑲嵌進我們常規意義上的“現實路數影視作品商戰”長相中。
至真園像江湖信息匯聚處的龍門飯店，咱就是說希望寶總後續能有個“不辱沒寶總身份”的對手吧。
三，滬上繁花圖鑑
看了《繁花》里的辛芷蕾很能明白，為什麼演員們爭着搶着去被王家衛“虐待”（沒有說劇中其他女性角色不出彩的意思）。
舉手投足那個魅力那個腔調，唉呀媽呀，老帶勁了（這句聽起來怎麼那麼沒腔調哈哈哈）。
我喜歡《繁花》里這幾位女性，慾望野心都寫在臉上、擺在桌子上。就算是最接近傳統“傻白甜”畫風的汪小姐，都不是被動等保護、而是衝出去試圖保護寶總利益（做沒做到兩說）。
來，說說前四集中有重頭戲的三位女演員。
夜東京的玲子（馬伊琍飾），風風火火又風情萬種。
三分精明大掌柜的大氣，三分老娘能扛事的霸氣，三分有點作有點嗲有萬種風韻的靈氣，三分嗑着瓜子、講着段子享受尋常生活的滿滿市井煙火氣。
試探蟋蟀名字“歐陽鋒”“洪七公”的不動聲色，賣東西“八仙是新鮮的仙，把這幾天賣不掉的魚蝦蟹都出了”的不吃虧不手軟不以為然和不屑，一整個拿捏住了。
如果說辛芷蕾李李是刀不出鞘的重劍無鋒、氣場先震懾人，那麼玲子或許更接近“初看是筷子、再看是發簪、再再看也可以是兇器”的摺疊層次感。
汪小姐（唐嫣飾）目前看起來全劇最甜。
人家花花腸子彎彎繞繞，她一副“汪小姐和寶總世界第一好，貼貼”的傻白甜氣（褒義）。
為寶總衝鋒陷陣、兩肋插刀，很有義氣。
當然寶總也為她衝冠一怒、大打出手，做“同一個戰壕”這倆是雙向奔赴，至於是否屬於愛情就另當別論了。
如同我此前所說，唐嫣此次無論是和她自己之前角色相比、還是和劇中其他人物相比，都很有反差萌。
血色大世界裡一點甜美，後續如何？希望不是凄涼收場吧。
李李（辛芷蕾飾）同時擁有滿格的殺氣和風情，四溢的霸氣和風韻。
一樣是風情，玲子是搖曳的帶着人情暖氣的，李李是殺伐的、任是無情也動人的。
黃河路上至真園，名義上是飯店，其實是各方消息匯聚的風雲涌動之地，李李要參與其中攪動風雲，吃的不是菜、而是生意；講的不是飲食、而是江湖。
李李持重，道行深，手段雷霆，最重要的是種種鏡頭裡都美到爆炸。
泛着鶴頂紅一般的“毒”之森冷誘惑，瀰漫著幽冷又瑰麗的香氣，如同黃金湍急河流里、巋然不動的紅寶石。
何必要去就山？老娘我就是一座冷艷的山。
四，改動的必然性
從前四集來看，劇版《繁花》對小說《繁花》改動很大。說過很多次，我從不認為“和小說的相似度”是評判影視劇的唯一標準。更何況《繁花》小說體例特殊，有大改動很正常。
前四集都是九十年代內容，似乎小說中更早的往事都被略去。事實上小說群像里，對我最有衝擊力的是相對邊緣的紹興阿婆。
她口中唱的她的外婆、更古早的另一種紀元的故事，她帶着兩個小娃娃回水鄉祭祖看見的物是人非場景，縱貫不同紀元的荒誕與凄涼，特別有張力。
儘管如此，我也無法認同“劇沒拍小說里其他年代所以很爛”的因果關係。
繁花千萬朵，重點在其形其貌其香其魂，不在於“究竟是五十朵還是四十朵”。
舒心結語
《繁花》和王家衛過去的經典影片不完全一致，土壤不同、背景格調不同、故事線密度和節奏也很不同（事實上嚴格說起來，就沒有“完全一致”這回事）。
王家衛是主動求變還是被掣肘，我們無法窺視背後真相，但我也不覺得《繁花》“一點都不王家衛”。不那麼《重慶森林》，但某些段落感覺很接近《一代宗師》（這部上映時也沒少被罵吧）。
這是一個重心不斷被消解的年代，王家衛本人紅口白牙戳在那裡都不能代表“墨鏡王本王的風格”，更何況縱使被認可是他的意志他的作品也不能免於“江郎才盡”等責難。
《繁花》也很容易讓人預期錯位，但這些都不等同於“繁花已爛盡”。
滬上繁花開在人情江湖裡，一朵朵都是人間寓言。
歲月長、意難忘，三兩筆腔調如老酒凌冽如花影橫斜；繁花不必是誰的森林，繁花本就是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