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二舅》爆紅網絡，全網或帶憐憫，或帶嘲諷，或在比較的沾沾自喜中消費着底層人民的苦難。全視頻時長大概十五分鐘，我一分鐘沒快進看完了，看完二舅那些經歷和生活，我感覺二舅是個可憐人，但同時也是一個可贊者。
王朔說，世界上最無恥、最陰險、最歹毒的讚美，就是用窮人的艱辛和苦難，當作勵志故事來愚弄底層人。我同意王朔的觀點，但他的觀點並不適合二舅，二舅的一生苦難相隨，生活困難，甚至舉步維艱；但跟隨這些的也有生活賦予他的各種能力，永不放棄自己的勇氣、積極學習新知識的智慧、從不輕言拋棄的親情、以及周圍幫助和鼓舞不斷的鄉親和家人，這些能力讓二舅在苦難伴隨的同時，也能靠着一雙老繭手譜寫屬於自己的華麗故事。身雖瑕，然心茁壯；體微恙，意志恆定。這大概是對二舅最好的描述了。
看二舅的視頻，我總想起我的堂哥，只是不一樣的苦難，造就的是同樣的勇毅性格和善良人性。
堂哥本名叫穆灑，我叫他灑哥。堂哥如果沒去世的話，今年也五十二歲了。這本該是承歡膝下，享受天倫的時候，可堂哥早早離開了人世，想起來總讓我心裡難過。堂哥三歲時，他的爸爸，我的大伯，就離開了人世。大伯去世的時候只有三十九歲。據說是得了癌症，從得病到入土只有五個多月。而事情的起因只是丟了一匹馬，那時候的一匹馬可能比人命還珍貴，所以我的大伯被大舅爺扇了一個耳光，焦慮和羞憤讓這個農村漢子一下子卧床不起，不到半年，撒手人寰，只留下三歲的堂哥和一歲的堂姐。
我爸爸有時候會說，我們這個家族裡的老大，壽命都不太長。堂哥也是家族裡我們這一輩的老大。大伯去世後，大伯母一個人含辛茹苦把兄妹二人拉扯大。成年後的灑哥先是去蘭州闖蕩，可是由於讀書太少和缺乏經驗，不到一年又輾轉南上來到了我家所在的小城。那時候，小城裡沒有出租車，於是爸媽合計給灑哥買了一輛三馬子，讓他先拉貨。灑哥很勤快，早出晚歸，也能吃苦，很快攢了一筆錢。那時候的灑哥已經二十七歲了，成了大齡未婚青年，爸媽又張羅着給他說對象。灑哥長的倒也濃眉大眼，招女孩喜歡。說了兩三次，也就成了。成親後，他們安置在了我家二樓上，灑哥信誓旦旦地在我們兄弟面前說，“我一定要多賺錢，撐起這個家。我也不會忘記二大、二媽的恩情，我會好好報答。”灑哥從來不是忘情的人。
那時候我還小，他總是用拉車賺的錢給我買花生糖和五毛錢的巧克力，也會給爸媽買點東西。灑哥跑車也更勤快，家庭照顧的也很好，一年之後，我的大侄子也降臨到這個世上。一切似乎都變得好起來了。灑哥也曾經把大伯母和妹妹接過來一起住，可是由於婆媳姑嫂關係不太融洽，堂姐和伯母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然而，人有旦夕禍福。在一次出車中，因為躲避放學的小學生，灑哥的小車撞到了路邊的電線杆，左腿嚴重受傷。灑哥在家休養了一段時間，繼續拉車，可左腿留下了殘疾。灑哥的人生又發生了變化，他在家裡抑鬱了一段時間後，終於自愈。又開始了跑車拉家務的生活。好景不長，大嫂子因為灑哥的殘疾，堅決提出離婚。為了不耽誤他，灑哥也同意了。從此他回到家鄉，和母親相依為命。
此後的灑哥一直沒有再婚。2008年大伯母去世，灑哥就徹底的成了孤家孤人。他一個人生活，去活石灰，去當搬運工，去做鍋盔將。攢了一點錢，他的兒子就會下來，一舌頭捲走。他也心甘情願，大概兒子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思念和寄託。
2019年9月1日，我正在上班，姐姐給我打電話，說灑哥出車禍了，在八方十三巷附近被人撞了，現在在州醫院搶救。我丟下手頭活，匆忙趕去。在急救室里，我看到滿身是血的灑哥，嘴裡還不停的出血。一股悲憤湧上我的心頭，我蹲到灑哥床頭，想聽他說話，但他已經不能言語。這時候醫生來叫我，需要家屬在搶救意見書上簽字。我看到診斷書上寫着，肺部破裂，脾部嚴重撕裂，需要上呼吸機。上了呼吸機，我看到灑哥喉頭涌動，不知道是想說話還是因為機器的緣故。我想他大概有很多事要交代，他兒子的婚事，他自己的後事，還有對未來的期許。爸爸告訴過我，我們回族人不行了，一定要有人在跟前念經祈禱，我懷着悲痛的心在灑哥床頭默默誦經，我知道他已經撐不下去了。大概十五分鐘。儀器上反應的生命體征也漸漸沒有了。我的堂哥走了。我輕輕合上他的眼睛，用一塊毛巾蓋住了他的臉，我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悲痛無聲。一個鮮活的生命就此終止。
我常常在想，一個人活在世上究竟要經歷怎樣的磨難，他的人生才會完整？一個人又是有多幸運，才會衣食無憂，自由自在的過完這倉促一生？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我也常常想起灑哥咽氣時，那不甘心的喉頭涌動。由此也會自憐不已，我討厭這些身外之物，但是這些身在之物卻恰恰讓你不會被別人討厭；我討厭衣着靚麗，穿金戴銀的有錢人，卻也在為幾兩碎銀奔波勞命，甚至幻想着一夜暴富；我討厭站在道德高點，俯瞰人間疾苦，卻也想成為改變他人命運的抓手；然而，你所討厭的，恰恰是你想成為的。
灑哥去世後的第三年，電影《隱入塵煙》上映，這是一部西北農村題材的文藝片，這部電影讓世人狠狠感受了一把大西北粗糲的黃沙，腐蝕着底層人民的身心。《隱入塵煙》於09月27日全網下架，從上映到下架，短短一個半月，卻引發了如潮熱評。有人說，這部電影把中國人過度醜化，迎合西方人，只為了拿西方大獎。也有人說，展現苦難，遠遠好過消費苦難。影片中老四至死才能吃到一口雞蛋的情節讓我這個80後也感到有點誇張，但是影片中反應的苦難我又能切實感受。
“被風刮來刮去，麥子能說個啥？被飛過的麻雀啄食，麥子能說個啥？被自家驢啃了，麥子能說個啥？被夏天的鐮刀割去，麥子能說個啥？”這段經典台詞在攝人心魄的同時，也讓人思考良久。
我從老四身上也能些許看到灑哥的影子。他們都是這個社會的弱者，但同時也是主導自己的強者。他們能夠因為得到的一點點愛而奉獻出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回報，完美詮釋了什麼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余華說，永遠不要相信苦難是值得的，苦難就是苦難，它不會帶來成功，也不值得追求磨練意志是因為苦難無法避開。相信每個人都不喜歡遭受苦難，更不願意看到身邊人遭受苦難。
“自身難保，卻見不得這人間疾苦。”這大概是每一個有良知的人的感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