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個兒子
"老劉,你家那個倒插門女婿,這些年對你兒子怎麼樣啊?"
"你可別提了,那個姓王的,對我孫子比親爹還親!"
站在小賣部門口,我聽見這對話,心裡像灌了蜜似的甜。
1992年我入贅劉家時,可不是這番景象。
那年春天,柳絮飄飛的日子,我王鐵柱,一個三十有二的男人,帶着前妻留下的傷痛,經人介紹認識了劉蘭。
她比我大三歲,面容清秀但眼角已有歲月留下的痕迹,丈夫因肝病早逝,留下三個兒子。
最大的蘭蘭十歲,瘦高個子,眼神倔強;老二虎子八歲,虎頭虎腦,有股子不服輸的勁兒;小的豆豆才六歲,圓圓的臉蛋上總掛着一絲怯生生的笑。
我們的婚禮很簡單,沒有大紅花轎,沒有鑼鼓喧天,只有村委會開的一張結婚證明和鄰居們異樣的目光。
"倒插門女婿"這個稱呼在陳家鎮上像一記耳光,響亮刺耳。
村裡人私下嚼舌根:"王鐵柱真沒出息,給寡婦當後爹,還要伺候三個拖油瓶。"
"圖啥呢?那劉蘭家一貧如洗,連個像樣的磚房都沒有。"
"聽說他前頭結過婚,就是命薄,娶誰誰遭罪。"
這些話有意無意傳到我耳朵里,我只是抿着嘴笑笑,心裡明白自己選的路。
劉蘭的婆婆李大娘更是看我不順眼:"我兒媳婦招你進門,圖的是給孩子找個依靠,你可別虧待我孫子!"
"要是讓我知道你對孩子不好,別怪我這個老太婆不給你好臉色!"
每次李大娘來家裡,那雙鷹一樣的眼睛總盯着我的一舉一動,好像我會偷走家裡的什麼東西似的。
初到劉家,我和三個孩子之間隔着一道看不見的牆。
吃飯時,他們擠在一起,像防賊似的盯着我碗里的菜。
蘭蘭總把兩個弟弟護在身後,眼神里全是防備,生怕我搶走他們的什麼。
虎子乾脆喊我"王叔",那語氣疏遠得很,彷彿在強調我永遠是個外人。
豆豆則躲在房間不出來,有時從門縫裡偷看我,被我發現了就"砰"地關上門。
劉蘭見狀,心裡不是滋味,私下對我說:"鐵柱,孩子們還小,不懂事,你別往心裡去。"
我搖搖頭:"我明白,換了是我,可能比他們還不接受呢。"
那時家裡條件差,住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土坯房,四面漏風,下雨時屋頂總往下滴水。
我心裡明白,要贏得這個家不容易,但我下定決心要做好繼父。
那年頭,鎮上的國營機械廠是我們這一帶最好的單位,我有幸在那裡當了十多年的鉗工。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騎着二八自行車去廠里上班。
車間里機器轟鳴,鐵屑橫飛,我在那片喧囂中一干就是十個小時。
手上的老繭像甲殼一樣硬,指甲縫裡的機油永遠洗不幹凈。
每月工資雖不多,但我從不亂花一分錢,都攢下來給孩子們添置學習用品和新衣服。
劉蘭在鎮衛生院做護工,工資比我還少,但我們咬牙節省,慢慢攢錢要給孩子們蓋新房子。
記得有一次,虎子放學回來,書包帶斷了,書本散了一地。
我見狀趕緊幫他撿起來,順手從工具箱里拿出一塊皮料,那是我平時修理機器時用的邊角料,細心地給他縫了個新書包帶。
虎子接過去,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嘴上還是不冷不熱地說了句:"謝謝王叔。"
我笑笑沒說話,心想,慢慢來吧。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像一個安靜的陪伴者,不強求,不抱怨,只是默默地付出。
蘭蘭上初中那年,學習很用功,天天埋頭苦讀到深夜。
我偷偷地在他書桌上放了一盞新買的檯燈,那是我攢了三個月的煙錢買的。
次日清晨,那盞檯燈被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我的床頭。
我嘆了口氣,又悄悄地放了回去,只在下面壓了張紙條:"為了你的眼睛。"
之後,那盞檯燈就留在了蘭蘭的書桌上,雖然他從未道謝,但我知道,冰山已經有了一絲裂縫。
1997年,蘭蘭高考落榌了,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大挫折。
那天傍晚,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把准考證撕得粉碎,鎖在房間里整整哭了一夜。
我站在門外,想說點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
劉蘭急得團團轉:"這孩子從小倔,認準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這可怎麼辦?"
第二天清晨,我端着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面,輕輕敲開蘭蘭的門:"蘭蘭,出來吃點東西,我有話和你說。"
蘭蘭紅着眼睛出來,我遞給他一份報紙,上面是我圈出來的復讀學校的招生信息。
"我陪你復讀一年,不管結果如何,至少不留遺憾。"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蘭蘭眼中閃過一絲動容。
那一年,我下班後就騎車去學校接他。
冬天的夜晚,北風颳得臉生疼,我騎着自行車,背後坐着沉默的蘭蘭,兩人穿過鎮上昏黃的路燈,回到我們那個簡陋的家。
家裡小煤爐燒得旺,橘紅色的爐火映照着他疲憊的臉龐。
我守着他做題到深夜,自己偷偷學習那些早已忘記的知識,想着能在他遇到困難時幫上忙。
有一次,蘭蘭在做一道物理題,怎麼也算不對。
我看了半天,想起了工廠里機器的工作原理,用自己樸實的語言給他解釋。
蘭蘭驚訝地看着我:"你怎麼懂這個?"
我笑了笑:"在機械廠幹了這麼多年,多少懂點機器的道理。"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的防備少了一分,尊重多了一些。
整整一年,我和蘭蘭之間的距離在不知不覺中縮短了。
第二年夏天,蘭蘭高考成績出來了,他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
全家人都沸騰了,劉蘭抹着眼淚,虎子和豆豆手舞足蹈,連李大娘也難得地誇獎道:"蘭蘭真爭氣!"
臨行前的那個晚上,我給蘭蘭收拾行李,塞了一個舊鐵盒子給他。
"這裡面是我這一年給你攢的生活費,不多,夠你應急用的。"
蘭蘭接過鐵盒,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了一聲:"謝謝...爸。"
那一刻,我的眼眶濕潤了,趕緊轉過身去,不讓他看見我通紅的眼眶。
這是他第一次喊我"爸",這簡單的一個字,重如千鈞。
隨着蘭蘭上了大學,家裡的氣氛也漸漸不同了。
虎子開始願意和我說話,有時還會講學校里的趣事。
豆豆也不再躲着我,甚至會央求我教他做手工小玩意。
我用從廠裡帶回的廢舊零件,給豆豆做了一個小風車,他愛不釋手,在院子里跑來跑去,那銀鈴般的笑聲是對我最好的回報。
2000年,我們終於攢夠了錢,在村口蓋起了三間磚房。
搬家那天,全家人都忙得不亦樂乎,連蘭蘭也從學校趕回來幫忙。
當我們坐在新房的炕上吃第一頓飯時,劉蘭眼含熱淚:"咱們家總算有個像樣的房子了。"
虎子悄悄地對我說:"爸,這房子真好。"
我的心一下子軟了,差點掉下淚來。
這個家,真的慢慢接納了我。
然而,生活從來不會一帆風順。
2008年,鎮上的機械廠改制,我下崗了。
那個曾經養活了幾代人的大廠,最終沒能抵擋住市場經濟的衝擊。
拿着微薄的補償金,我站在廠門口,心裡五味雜陳。
那時虎子剛考上大學,豆豆上高中,家裡開銷大得嚇人。
日子一下子變得拮据起來,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劉蘭看出我的憂慮,輕聲說:"要不,我去縣城找份工作?"
我搖搖頭:"你身體本來就不好,別再操勞了,我自有辦法。"
我靠着一點積蓄,在村口開了個小賣部。
白天看店,晚上還去建築工地打零工,干一些粗活累活。
回到家時,常常是滿身塵土,腰酸背痛。
劉蘭心疼我,可我總笑着說:"孩子們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只要他們有出息,咱們吃點苦算什麼?"
小賣部生意不溫不火,但總算能維持家用。
櫃檯上的老式收音機整天播放着戲曲,我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看着村裡人來來往往,倒也安閑自在。
蘭蘭從大學畢業後,在省城找了份教師工作,每月都會寄錢回來。
虎子也爭氣,在學校獲得了獎學金,減輕了家裡的負擔。
最讓我欣慰的是,他們回家時都親切地叫我"爸",那聲音比任何財富都珍貴。
最難熬的是2012年,劉蘭患病那年。
一場突如其來的腦溢血,把她送進了縣醫院的重症監護室。
我守在病床前,看着她蒼白的臉,心如刀絞。
醫生說需要手術,費用不菲,我二話不說就把小賣部盤出去,湊了手術費。
我輪流照顧她和照看家裡,日夜操勞,頭髮一下子白了大半。
虎子從外地趕回來,看到我鬍子拉碴,衣服上全是醫院消毒水的味道,突然抱住我:"爸,讓我來照顧媽媽吧,你先回去休息。"
那一刻,我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
豆豆也從學校請假回來,三兄弟輪流守在醫院。
那段時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麼是家人。
不是血緣的聯繫,而是患難見真情的那種深厚羈絆。
在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劉蘭的病情漸漸穩定,終於轉危為安。
出院那天,她握着我的手,眼中含淚:"鐵柱,這輩子遇見你,是我最大的福氣。"
我笑着搖搖頭:"遇見你們一家,才是我的幸運。"
日子就這樣起起落落,轉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
如今,三個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家庭。
蘭蘭在省城當了中學老師,娶了個賢惠的媳婦,生了個聰明的小閨女。
虎子在外企工作,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常常出國出差,見識了大世面。
豆豆繼承了我的手藝,不過比我強多了,開了家裝修設計公司,生意紅火得很。
他們爭着要接我和劉蘭去城裡住。
"爸,媽,來我家住吧,我家靠近公園,您倆可以早晚散步。"
"不行,這次該輪到我家了,上次你們去老大家住了半個月呢!"
看着他們為了接我們回家而"爭吵",我和劉蘭相視而笑,心裡比蜜還甜。
去年冬天,我和劉蘭住在豆豆家,過了個熱鬧的春節。
吃年夜飯時,滿桌子的菜肴香氣四溢,三個兒子和兒媳婦們端着酒杯,一個個敬我和劉蘭。
豆豆的五歲兒子爬到我膝蓋上,稚聲稚氣地問:"爺爺,為什麼你姓王,爸爸姓劉啊?"
屋裡一下子安靜下來,我還沒回答,豆豆就抱起兒子:"因為爺爺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雖然和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給了我們最深的愛。"
虎子也接過話茬:"是啊,當年要不是爸爸熬夜陪蘭蘭哥複習,哪有我們今天的好日子。"
蘭蘭拍了拍我的肩膀:"記得那盞綠色檯燈嗎?我到現在還留着呢,那是我收到的第一件像樣的禮物。"
劉蘭在一旁抹淚,我握着她的手,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個決定。
那時的我,只是想給自己一個家,卻沒想到收穫了如此豐厚的幸福。
今年清明節,我和劉蘭回老家祭祖。
路過小賣部舊址,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家超市,嶄新的招牌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們村的面貌早已煥然一新,水泥路通到了每家每戶,家家戶戶都是樓房,電動車、小汽車隨處可見。
老鄰居看到我們,熱情地打招呼:"老王,聽說你兒子們都有出息了,你這個倒插門女婿可真有福氣啊!"
我笑着點點頭,心裡卻明白,這福氣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用汗水和愛一點一滴澆灌出來的。
回到老宅,看着那三間簡陋的磚房,我對劉蘭說:"要不把房子修繕一下吧,留個念想。"
劉蘭點點頭:"好啊,等孩子們有空,一家人一起來修。"
"留個根,讓孩子們記得他們從哪裡來。"
夕陽西下,我和劉蘭並肩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看着遠處連綿的山巒。
她的手已經有了老年斑,我的背也不再挺直,但我們的心卻比年輕時更加貼近。
人生啊,就是這樣,當初那些被人嘲笑的選擇,如今卻成了最值得驕傲的事。
我不是他們的親生父親,卻比許多親生父親付出得更多;他們不是我的親生兒子,卻給了我無盡的孝心和欣慰。
原來,家人之間的愛,從不是血緣決定的,而是在朝夕相處中,用責任和付出一點一滴澆灌出來的。
我王鐵柱,一個普通的倒插門女婿,收穫了世間最珍貴的財富——一個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