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軍大衣
"周叔,您的軍大衣,我終於還給您了。"病房裡,我雙手捧着那件已經褪色的軍大衣,聲音微微發顫。
白髮蒼蒼的老人抬起頭,深邃的眼眸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泛起暖流。
這是我們三十五年後的重逢,一件軍大衣,牽起半生回憶。
我叫劉建國,1970年出生在東北一個小縣城,家裡條件不好。
父親是國營紡織廠的機修工,每天回家衣服上都帶着機油味兒,手上的繭子厚得能劃火柴。
母親在街道辦食堂切菜洗碗,寒冬時節,手上的凍瘡常常裂得流血,她卻從不喊一聲苦。
我們家住在廠子後面的筒子樓里,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夏天悶熱得像蒸籠,冬天冷得被子邊沿都會結霜。
1988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我高三那年,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在煤油燈下複習功課。
窗戶上結的冰花厚得刮不掉,爐子里的煤球剛燃起來就被我們攏着火苗發愣的功夫燒完了。
我穿着打了三處補丁的棉襖上學,棉花都已經結塊,凍得瑟瑟發抖,手指僵硬得幾乎握不住筆。
老班總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可苦頭天天吃,何時才能成為"人上人"呢?
同桌周長安是軍區大院里的孩子,他爹周鐵山是名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老兵,立過三等功。
那會兒,軍人在我們心中可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軍人子弟也備受尊敬。
長安從小就比我們懂事,說話辦事總有股子沉穩勁兒,眼神里還透着種與年齡不符的成熟。
瘦高個子,濃眉大眼,總是一身整潔的藏藍色中山裝,冬天換成厚實的棉衣,腳上的解放鞋擦得鋥亮。
那時候,能進軍區大院的孩子在我們眼裡如同天之驕子,可長安從不擺架子,下課了就和我們一起踢破皮球,放學了就一起跑到江邊摸魚捉蝦。
想當年,班裡不少女生偷偷給他塞紙條,他總是裝作沒看見,私下裡卻把每一張都小心收好。
"咱當兵的人,得有骨氣。"他曾悄悄告訴我,"等高考完,我就去報考軍校。"
他對我特別好,總把家裡帶來的奶糖塊、炒瓜子悄悄塞我抽屜里。
有段時間,我因為營養不良,上課總是頭暈,他就每天給我帶一個煮雞蛋。
"快吃,趁熱。"他說這話時從來不看我,假裝在翻課本。
我爹知道後,哼了一聲:"人家施捨你,你就接着?有出息么你!"
可我媽卻攔住了要我退還雞蛋的爹:"孩子正是用腦時候,別攔着人家好心。"
那年臘月,北風呼嘯,颳得人臉生疼。
預備鈴剛響,教室後門就被推開,班主任李老師帶着一臉霜花匆匆走進來,搓着凍得通紅的手說:"同學們,今年冬天特別冷,大家多穿點,別凍着。"
她看了看我單薄的身影,欲言又止。
那天放學,雪下得很大,我縮着脖子往家走,風灌進棉襖的破洞,冷得我直哆嗦。
回到家,打開書包,我愣住了——裡面多了一件軍綠色的大衣,厚實暖和,領子上還綉着兩顆紅五星。
軍大衣!這可是寶貝疙瘩啊!
那年月,軍用品是管制的,老百姓根本買不到,別說穿了,摸一摸都是福氣。
第二天,我把衣服還給長安,他卻笑着說:"你穿着吧,我有兩件。高考前這段時間,你別凍着。咱可是要考北大的人,凍壞了腦子可不行。"
"這......這怎麼行?這是軍裝啊!"我結結巴巴地說。
"有啥不行的?我爹說了,軍裝穿在老百姓身上,是最光榮的事。"長安拍拍我的肩,"再說了,你小子瘦得跟猴兒似的,多穿點保暖才是正經。"
我知道這是他父親的軍大衣,那時候這種衣服十分珍貴,家裡哪會有兩件?
但在他堅持下,我還是穿上了。大了一號的軍大衣裹在身上,像個小大人,可我感覺全身都暖洋洋的。
"老劉,你小子攀上高枝了?哪來的軍大衣?"班裡的張鐵柱看見我穿軍大衣,酸溜溜地問。
"借的,借的。"我趕緊解釋。
"借?誰家有這好東西借你啊?"張鐵柱不信。
長安走過來:"我借他的,有問題?"
張鐵柱立馬閉嘴了。
那個冬天,這件軍大衣護我度過了無數個寒冷的晚自習。
坐在教室後排,透過結冰的窗戶,看着操場上飄落的雪花,聞着軍大衣上淡淡的樟腦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晚上回家,爹看見我穿着軍大衣,眼睛瞪得老大:"哪偷來的?趕緊還回去!"
"是同學借我的,爹,我沒偷。"我急得快哭了。
"借?借那麼好的東西?"爹不信,"肯定是你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
我媽趕緊打圓場:"老劉,孩子都這麼大了,能騙你嗎?人家同學家裡條件好,借件衣服怎麼了?"
爹最後哼了一聲:"記住,借的東西,早晚得還!咱劉家窮,但不能欠人情債!"
有了這件軍大衣,我再也不怕寒冷。
晚自習到十點,我和長安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對我說:"建國,你要是考上大學,可別忘了咱們這幫哥們。"
"怎麼會?"我拍着胸脯保證,"等我有出息了,第一個請你吃飯!"
長安笑了:"行,我等着。不過你可得考個好大學,我可不想跑太遠吃飯。"
"你呢?"我問他。
"我?當兵唄,我爹說了,咱周家的男人,打仗是傳統。"長安眼裡有光。
雪夜裡,我們的笑聲在小巷中回蕩,那時的我們,單純得像雪一樣乾淨。
高考那天,我穿着那件軍大衣進了考場。
六月的天已經熱了,可我執意要穿,總覺得它能帶給我力量。
考完最後一科,我和長安一起走出校門,陽光燦爛得晃眼。
"終於解放了!"我伸了個懶腰。
"嗯,該各奔東西了。"長安語氣平靜,眼裡卻有不舍。
那年,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師範學院中文系,長安如願以償進了軍校。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媽高興得做了一桌子菜,還破例買了兩瓶北冰洋汽水。
爹難得笑了:"我兒子有出息了,從今往後,咱家就不一樣了。"
臨走前,我去找長安告別,他家裡正在搬家,亂糟糟的。
周叔正在收拾行李,見我來了,熱情地招呼:"建國來了?聽說考上大學了?好樣的!"
"謝謝周叔。"我不好意思地說。
周叔的眼睛和長安一模一樣,透着堅毅和慈愛:"長安這孩子從小就倔,但心眼兒實,跟你做同學是他的福氣。"
長安從裡屋出來,手裡拿着一個小本子:"給,我抄的一些古文筆記,你上大學用得着。"
匆忙告別時,我忘了歸還軍大衣,而長安也沒提起。
那天,站在火車站台上,看着逐漸遠去的家鄉,我心裡五味雜陳。
車廂里擠滿了人,悶熱得很,我這才想起還穿着軍大衣,可已經來不及還了。
就這樣,我帶着這件軍大衣,去往南方,開始了新的人生。
那是沒有手機、互聯網的年代,通信全靠信件和電話。
剛開始,我和長安還有書信往來,可後來他去了邊防部隊,地址三天兩頭換,信越來越難寄到。
大學裡,我的文學才華得到了老師賞識。
那時的校園,流行讀《平凡的世界》,我一口氣讀完,竟然哭了。
我開始在校報上發表小說和散文,還拿過省里的徵文獎。
畢業後,我去了市文化館當編輯,後來做了專欄作家,在南方安了家。
日子過得平淡而充實,只是偶爾想起那件軍大衣,它一直被我小心收藏在柜子最底層。
每逢寒冬,我就會取出它撫摸一番,彷彿又回到了高三那年。
爹媽年紀大了,我隔三差五打電話回家,問問他們的身體狀況。
媽常念叨:"兒啊,有空回來看看吧,我和你爹都老了。"
我總是說:"等過陣子,工作忙完就回。"
可這"過陣子",一拖就是好幾年。
直到去年冬天,媽突發腦梗,我才匆匆趕回老家。
縣城變了模樣,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小時候玩耍的江邊成了觀光帶。
當年的筒子樓早拆了,爹媽住進了我給他們買的小區房,寬敞明亮。
醫院的走廊上,消毒水的氣味刺鼻。
我正焦急地等待檢查結果,忽然看見一位白髮老人坐在輪椅上,右腿似乎有些不便,胸前別著幾枚勳章。
那挺拔的身姿,即使坐在輪椅上,依然透着軍人的氣質。
他側臉的輪廓,那目光,即使在蒼老的面容上,依然熟悉得讓我心顫。
"長安?周長安?"我試探着喊道。
老人轉過頭,眼裡先是疑惑,隨後綻放出光彩:"建國?劉建國?真的是你?"
三十五年,歲月在我們臉上刻下痕迹,卻抹不去彼此在記憶中的模樣。
我們相對而坐,在醫院的小花園裡。
初冬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長安花白的頭髮上,泛着溫柔的光。
"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我問。
長安笑了笑:"當了二十年兵,轉業後在地方武裝部工作,去年退休。"
"你腿......"我猶豫着問。
"九八年在邊境執行任務時負的傷,沒啥大礙。"他輕描淡寫地說,彷彿在說別人的事。
"你爹媽還好嗎?"
長安眼神暗了一下:"都走了,我爹走得早,九三年犧牲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我媽...去年走的,肺癌。"
"對不起......"我不知該說什麼。
"別這樣,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長安拍拍我的手,"倒是你,我聽說你當作家了?"
我有些驚訝:"你知道?"
"當然,《北方人》雜誌上登過你的照片和專訪。那時我在內蒙古邊防,托戰友從市裡買來的。"長安笑道,"誰讓你小子從小寫作文就拿滿分呢。"
"那篇《雪夜的軍大衣》......"長安突然說,"寫得真好,我第一次看就知道,那個穿軍大衣的高中生,是你自己吧?"
我鼻子一酸,點點頭。
"你還留着那件衣服?"長安眼裡有光。
"留着呢,一直捨不得扔。"我說,"這次回來,正好帶上了。"
"我兒子正好也住在這家醫院,心臟有些問題。"長安說,"他從小體弱,不像我,沒法去當兵,做了老師。你要是有空,去看看他?"
"當然,明天就去。"我答應道。
第二天,我提着水果去看望長安的兒子周曉東。
曉東長得很像年輕時的長安,但性格溫和得多,是縣高中的語文老師。
"劉叔叔,我見過您的照片,爸爸書架上有您所有的作品集。"曉東熱情地說,"爸爸常說,您是他最好的朋友。"
聽到這話,我心裡一熱。
曉東繼續說:"爸爸說,當年要不是您寫的小說,他可能早就放棄找您了。"
"找我?"我疑惑道。
"是啊,爸爸退伍後一直在找您。"曉東解釋,"他托戰友打聽,後來在《北方人》雜誌上看到您的專訪,還找人要了雜誌社的地址,給您寫了信。"
我愣住了:"我沒收到過啊。"
"可能地址變了吧,爸爸也不確定。"曉東笑笑,"不過他說,緣分到了,自然會相見。"
回到家,我翻出了那件珍藏多年的軍大衣。
三十五年了,衣服已經有些發黃,但依然厚實。
我撫摸着衣領上的紅五星,忽然摸到一處不平整的地方——衣領內側竟然縫着一小塊布,上面寫着:周鐵山所有,借人不回,軍法處置。
我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原來,這真的是周叔的軍大衣,而且是他唯一的一件。
第二天,我拿着洗乾淨熨平的軍大衣去醫院找長安。
"周叔,您的軍大衣,我終於還給您了。"我把衣服遞給他,"謝謝您,謝謝長安。"
長安接過軍大衣,輕輕撫摸,眼裡閃着淚光:"這是我爹的衣服,當年他只有這一件,冬天值班都捨不得穿,怕弄髒了。"
"我看到了,衣領里的字......"我哽咽道。
"那是我爹的脾氣,軍人要言而有信,說借就是借,即使只有一件也捨得借。"長安把衣服疊好,"他常說,軍裝最大的榮譽,就是能在老百姓最需要的時候,給予他們溫暖。"
那晚,月色如水,我和長安坐在醫院的天台上,像當年一樣肩並肩,訴說著各自的人生。
"當年,我去南方找過你。"長安突然說。
"什麼時候?"我驚訝道。
"九七年,我休探親假,專程去找你。"長安笑了笑,"找到了你工作的雜誌社,但他們說你剛調走,我就沒再打聽了。"
我沉默了,九七年,我剛結婚,調到了另一家出版社。
"這些年,我有時會翻看你的書,看到你過得好,我就安心了。"長安輕聲說,"那件軍大衣,其實是我爹臨走前特意留給我的。他說,讓我送給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我突然明白了什麼:"所以,那不是你爹的衣服,是你的?"
長安點點頭:"我爹走後,只留下這件衣服和幾枚勳章。我本想自己穿,可看你冬天那麼冷,就..."
我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了這位老友。
軍大衣雖然褪色,卻依然厚實,象徵著一段不會褪色的友情。
"這件衣服,暖了我一生。"我說。
長安拍拍我的肩:"人間自有真情在,不在衣服,在心裡。"
回老家前,我去書店買了一套自己的作品集,寫了贈言送給曉東:"願你如你父親一樣,溫暖世間。"
臨走前,我和長安在老家的江邊散步。
冬日的陽光灑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記得嗎,當年我們就在這裡摸魚。"長安指着江邊一處淺灘。
"記得,那時我們約定考上大學後聚會,結果一晃就是三十五年。"我感慨道。
長安笑了:"現在聚了,雖然晚了點,但總算兌現了諾言。"
風吹過,我們都不由自主地攏了攏衣領。
長安要送我去車站,我拒絕了:"老同學,就在這裡道別吧,下次見面,我們還來這條江邊。"
長安點點頭:"好,我等你。"
回南方的火車上,我掏出筆記本,寫下開頭:那年寒冬,一件軍大衣,承載了一段不會老去的友情......
窗外,北方的冬雪紛紛揚揚地下着,恍惚間,我又看到了高三那年,兩個少年並肩走在雪夜裡的背影。
那件軍大衣,不僅溫暖了我的身體,也溫暖了我的人生。它像一座橋樑,連接着過去和現在,連接着我和長安的心。
三十五年,彈指一揮間,可真情不變。我知道,無論再過多少年,那件軍大衣和它背後的故事,都將成為我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