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四姨冒雪來借50元,後來我的母親住院,她們全家都來了

"小木,這錢我不能要。"四姨宣美雲把那剛塞到她手裡的五張十元錢又推了回來,眼圈紅紅的,"真不成,你家更困難。"

那是九二年的冬天,北方小城的天空灰濛濛的,像是被揉皺了的舊報紙。

雪花斜斜地飄落,在昏黃的路燈下打着旋兒,落在行人的肩頭,落在坑窪不平的水泥路面上。

改革的風暴正席捲全國,這座曾經因國企而繁榮的小城,如今正經歷着陣痛。

我家住在紡織廠的職工宿舍,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屋子,牆面因常年的潮濕已經泛黃,角落裡的牆皮脫落,露出了斑駁的水痕。

父親董國強在外地建築工地打零工,一個月也回不了幾次家,每次回來都帶着一身的風塵和疲憊,還有厚厚的老繭。

母親董李小木在廠里做紡織女工,每天要站十二個小時,回家還要洗衣做飯,打理家務。

那天晚上格外冷,我正對着初三數學作業發愁,屋裡的小煤爐火苗微弱,噼里啪啦的響着,卻驅不散冬日的寒意。

牆角結了一層薄冰,窗戶上的冰花映着屋外昏暗的燈光,像是一幅幅神秘的畫。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寧靜,聲音里透着焦急。

"誰啊?"母親放下手裡的針線活,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鐘,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門一開,一股冷風夾着雪花湧進來,刺得人臉生疼。

四姨站在門口,頭髮和眉毛上都是雪粒,臉被凍得通紅,鼻尖上還掛着一滴晶瑩的水珠。

她比母親小六歲,是母親最親的表妹,從小跟着母親長大,兩人感情深厚。

"小木姐,我...我能不能借點錢急用?"四姨搓着凍得通紅的手,臉上掛着不安,聲音很輕,生怕被別人聽見似的,"就五十塊,下個月一發工資就還。"

那時候五十塊可不是小數目,差不多是普通工人大半個月的工資了,在物價飛漲的年代,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我看見母親愣了一下,隨即轉身走向床鋪,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用舊布條細心縫製的布包,上面還綉着一朵簡單的小花。

她解開布包,裡面是一沓零錢,有一元的,有五元的,也有十元的,都疊得整整齊齊,想來是她攢了好幾個月的血汗錢。

"拿去吧,夠不夠?"母親也沒問用途,直接把五張十元的票子遞過去,那錢被她攥得有些發皺。

四姨幾乎是哭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小木姐,我真不好意思,可我實在沒辦法了..."

"別說這話,快拿着。"母親催促道,又從門後的衣架上拿下一條圍巾,是去年冬天廠里發的福利,她自己捨不得用,"外頭冷,圍上這個,早點回去吧。"

四姨接過錢和圍巾,眼裡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姐,等我家熬過這陣子,一定還你。"

"去吧去吧,路上小心點,別摔着。"母親把她送到樓梯口,直到四姨的身影消失在飄雪的夜色中。

四姨千恩萬謝地走了,留下一屋寒氣和我心中的疑惑。

晚上睡覺前,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裡憋着一股勁兒,忍不住問:"媽,咱家也不寬裕,四姨家不是挺好的嗎?她丈夫在五金廠上班,家裡還有彩電,幹嘛還來借錢?"

母親正在縫補我那已經打了三個補丁的書包,燈光下她的眼睛眯成一條縫,頭髮間已經有了幾根銀絲

"人家有困難唄,一家人,幫得上就幫。"她頭都沒抬,手上的針線穿梭得飛快。

"可是咱家爸爸在外地打工,一個月才掙多少錢,你的工資又經常拖欠,咱們自己都緊巴巴的..."我越說越來勁。

"睡覺!明天還上學呢。"母親不容置疑地打斷了我,聲音裡帶着少有的嚴厲。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風嗚嗚地刮著,像是在哭泣。

那個冬天特別難熬,北風呼嘯,雪花紛飛,似乎永遠不會停歇。

母親起得比雞早,天還沒亮就摸黑去上班;回來比狗晚,常常是廠里的夜班結束後,拖着疲憊的身子踩着積雪回家。

她的手上開始出現乾裂的口子,臉色也越來越差,眼袋下垂,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我和弟弟的新書包一直沒着落,帶的還是補丁盒飯,有時候饅頭蒸糊了,也得硬着頭皮吃下去,不敢浪費一粒米一口面。

學校里同學們都在談論過年要買什麼新衣服,我只能默默聽着,沒有加入討論的勇氣。

我知道廠里經營不好,有人開始下崗,工人們的臉上都籠罩着一層陰影,母親的工資也常常拖欠。

有天放學路上,我聽見兩個大人在議論:"聽說紡織廠又要減產,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可不是嘛,我家老劉已經三個月沒發全工資了,眼看着過年了,連肉都買不起..."

聽着這些話,我的心裡像是壓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

過年時全家去四姨家吃飯,他們家住在五金廠的宿舍,比我家稍大一些,但同樣簡陋。

推開門,屋裡暖烘烘的,四姨正在灶台前忙活,鍋里的餃子發出誘人的香氣。

我發現他們家裡添了台縫紉機,是那種老式的手搖縫紉機,放在靠窗的位置上,旁邊堆着一堆衣料。

表弟宣小東今年十三歲,比我小兩歲,正在幫忙擺碗筷,穿着一件新棉襖,雖然樣式老舊,但很乾凈整潔。

"來來來,快坐,餃子馬上就好!"四姨招呼我們,臉上的笑容格外燦爛。

席間大人們聊天,我聽見四姨夫宣德才壓低聲音對父親說:"老董,廠里又要裁員了,這次名單都出來了,我在上面晃悠着呢。"

他的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憂慮,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桌面。

四姨笑着打圓場:"沒事沒事,大過年的別說這些。我現在接活挺多的,縫縫補補也能貼補家用,孩子他爸你就放心吧!"

她的笑容那麼自信,彷彿一切困難都不在話下。

回家路上,積雪咯吱咯吱地響,月光映照着白茫茫的一片,給黑夜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芒。

我憋不住了:"媽,你看見沒?四姨家買了縫紉機,表弟還有新棉襖,他們家明明有錢,當初借的那五十怎麼還不還?"

母親猛地停下腳步,回頭盯着我,眼神少有的嚴厲:"你懂什麼?你四姨從我十二歲起就照顧我。那時候家裡窮,我上中學時生了一場大病,是她整夜整夜地照顧我,連自己的功課都耽誤了。她自己才十幾歲啊!後來她工作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全給了家裡,讓我能繼續上學!要不是她,哪有我今天!"

我被母親的反應嚇住了,從沒見她這樣激動,彷彿眼前不是個十五歲的孩子,而是一個不可理喻的陌生人。

"人這輩子啊,幫得了就幫,何必斤斤計較?"母親的聲音平靜下來,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疲憊,"縫紉機是她幹活用的,靠那個接些零活補貼家用,小東的棉襖是她熬夜給人家改衣服換的布料自己做的,你懂個啥..."

我不再吭聲,縮了縮脖子,看着母親臉上的倦容和手上的裂口,心裡又酸又澀。

隨後的日子裡,廠區的氣氛越來越壓抑,幾乎天天都能聽到誰家出了下崗工人的消息。

春天來得特別突然,一夜之間,雪化了,樹梢冒出了嫩綠的芽,小區里的杏花開了,粉嘟嘟的一片,給灰暗的樓房增添了一抹亮色。

三月的一天,天氣格外好,陽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站一會兒。

我放學回家,遠遠就看見院子里聚集了好些鄰居,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

李大娘是對門的老住戶,一見我就拉着我的手:"哎呀,小董可回來了,你媽在廠里暈倒了,送醫院去了!"

我的腦子"嗡"的一下,像是有人在我耳邊放了個大炮,書包掉在地上也不管,拔腿就往醫院跑。

沿途的景色在眼前飛快地掠過,杏花,行人,自行車,一切都變得模糊。

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媽媽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等到了縣醫院,穿過擁擠的走廊,聞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我終於找到了急診室。

母親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沒有一絲血色,身上插着各種管子,顯得那麼脆弱。

穿白大褂的醫生正在查看她的病歷,看見我進來,低聲說:"是腦溢血,情況不太好,需要立刻手術。"

他用筆敲了敲手裡的單子:"先交一千塊住院押金,手術費另算。"

一千塊?那簡直是天文數字!我口袋裡只有兩塊錢,是中午沒捨得買包子省下來的。

家裡翻遍了也就湊了二百來塊,全是些皺巴巴的零錢。

父親的工地在外地,幾百公里外的深山裡,連個像樣的電話都沒有,我打了十幾次,總是佔線或者沒人接。

我在醫院走廊里來回踱步,抱着繳費單,慌得直掉眼淚,手心全是汗,單子都攥皺了。

"小董,把單子給我看看。"一隻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頭一看,是四姨,不知她從哪得到的消息。

她穿着一身舊棉襖,臉上帶着風塵僕僕的疲憊,額頭上還有汗珠,像是一路跑來的。

她身後站着四姨夫和表弟,都是一臉焦急的表情。

"阿姨,我媽..."我哽咽着說不出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

"別怕,有我們在呢。"四姨拍拍我的肩膀,接過單子,直接朝收費處走去。

我看見她從貼身的口袋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有些已經洗得發白,應該是所有的積蓄了。

四姨夫拍拍我的肩膀:"手術費的事你別操心,我去跟醫生談。小東,你去食堂給你表哥買點吃的,他估計一天沒吃東西了。"

表弟點點頭,拉着我的手:"表哥,別擔心,阿姨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他的小臉上滿是認真,眼睛裡閃爍着堅定的光芒。

那天晚上,他們一家三口輪流守在病房外,連口水都顧不上喝。

第二天父親終於趕回來,滿身泥土,頭髮凌亂,眼睛通紅,看到四姨一家,眼眶都濕了:"美雲,德才,真是謝謝你們了..."

四姨擺擺手:"大哥,說這些幹啥,都是一家人。"

母親的手術很成功,但需要住院靜養兩周。

。"

我捧着那沓錢,淚如雨下,那一刻我明白了人心的溫暖。

回到醫院,四姨每天來,給母親煮稀飯、換衣物、擦洗身體,嘴裡總是念叨着:"小木姐,你得快點好起來,廠里還等着你呢。"

我才發現四姨的手比母親的還要粗糙,指尖全是針扎的小洞,手背上有塊疤,據說是當年在農村幹活時被鐮刀劃的。

有天晚上,我和四姨一起守在病房,外面下起了春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戶,像是在彈奏一首憂傷的曲子。

四姨以為我睡著了,輕聲對母親說:"小木姐,你可嚇死我了。醫生說你這是累的,血壓高,還有貧血,得好好歇着。你看你,才四十歲,頭髮全白了..."

我聽見母親虛弱地笑了笑:"美雲,上次借你的錢,不急着還。我知道德才廠里不景氣。"

"姐,那錢...其實不是我用的。"四姨的聲音更低了,幾乎是耳語,"是樓下王大娘家孫子住院急用的,老人家實在不好意思開口...我就幫着借了。誰知道後來德才廠里又減產,眼看着就要下崗..."

我猛地睜開眼睛,心裡一陣酸楚。

原來那五十塊錢根本就不是四姨自己用的,她只是個傳遞愛心的使者,而我還曾經那樣想她,覺得她佔便宜不還錢。

"美雲,你別總是心軟。"母親嘆了口氣,聲音裡帶着些許無奈,但更多的是理解,"你自己家日子也不寬裕。"

"我這不是看到您平時就這樣嘛。"四姨笑了,那笑容里有種說不出的堅韌,"記得您十五歲時,為了供大哥上學,自己天天在供銷社扛麻袋...我就記住了,人活着,不就是為了相互幫襯嗎?"

我閉上眼睛,淚水悄悄流下來,打濕了枕巾。

那夜,我做了個夢,夢見十五歲的母親,瘦小的肩膀扛着沉重的麻袋,汗水濕透了衣衫,卻依然堅定地一步步向前走。

住院期間,我無意中聽四姨夫對父親說,為了湊齊母親的醫藥費,四姨賣掉了唯一的嫁妝——一對銀手鐲,那是四姨娘家留給她的全部家當了,是她結婚時穿紅嫁衣時戴的,她一直捨不得典當,說是要留給兒媳婦。

而四姨夫已經正式下崗,每月只有一百八十的基本生活費,廠里說等效益好了再安排工作,可誰知道那一天什麼時候才會來。

表弟放棄了心儀的籃球訓練營,放學後幫鄰居送報紙賺零花錢,晚上還要寫作業到深夜。

有天我問表弟:"你不遺憾嗎?不能去參加籃球訓練。"

表弟正在整理送報紙的袋子,聞言抬起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遺憾啥?籃球明年還可以打,可阿姨的病耽誤不得。再說了,爸媽平時那麼辛苦,我也該做點啥了。"

他說這話時那麼自然,就像在說今天天氣真好一樣。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四姨家有縫紉機了——那不是什麼奢侈品,而是她養家的工具;為什麼表弟有新棉襖——那是四姨熬夜加工別人的衣服換來的布料,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而他們遇到這麼多困難,從不向外人抱怨一句,依然樂觀地面對生活,還時刻準備着幫助別人。

半個月後,母親終於出院了,醫生叮囑要多休息,不能太勞累。

春風吹過醫院的梧桐樹,嫩綠的新芽正破土而出,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那個周末,我們和四姨一家圍坐在我家的小飯桌前。

飯菜很簡單,白菜豆腐湯,炒土豆絲,一碟鹹菜,卻格外香甜。

窗外的春風送來了花香,鄰居家的收音機里傳來歡快的歌聲,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起來。

母親從柜子里取出一件毛衣,是她住院期間一點點織的,針腳細密均勻,是天藍色的,四姨最喜歡的顏色。

她遞給四姨:"這是還你的。"

四姨連連擺手,眼睛又紅了:"姐,什麼還不還的,說這話太見外了。"

"就是,"四姨夫難得開口,他平時話不多,是個實在人,"小木,你還記得當年你十五歲送我上學的情景嗎?那時候你哥剛去當兵,全家就靠你一個人。我讀完高中參加工作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你,你還穿着那件補了又補的藍褂子。人這輩子啊,哪有算得清的賬。"

他的聲音低沉,眼神里滿是回憶的光芒。

母親笑了,那笑容里有往事的溫暖,也有對未來的信心:"是啊,人這輩子,哪有算得清的賬。只要活着,就得往前看。"

表弟坐在一旁安靜地聽着,眼睛亮亮的,偶爾插上一句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給每個人的臉上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我看着這簡陋的屋子裡溫暖的人們,第一次覺得,原來真正的富有不是有多少錢,而是在最困難的時候,有人願意把最後一點也分給你。

這頓飯我們吃了很久,聊了很多,笑聲不斷,彷彿一切困難都已煙消雲散。

後來,母親復工了,但改做了輕鬆些的工作;四姨的縫紉活越來越多,甚至還帶了兩個徒弟;四姨夫通過技術培訓,找到了一份修理電器的工作,雖然工資不高,但勝在穩定。

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我考上了師範學校,表弟也如願以償進了籃球隊。

歲月匆匆,轉眼間我已經當了老師,每當看到學生們因為一點小事就鬧矛盾時,我就會講起這個故事,告訴他們生活不只有索取,更有給予;不只有計較,更有擔當。

在我的辦公桌抽屜里,一直珍藏着一張泛黃的照片,是那年春天我們兩家人一起照的,背景是開滿杏花的院子。

照片上的每個人都笑得那麼燦爛,彷彿世上沒有解不開的難題。

每次翻看,我都會想起那個風雪夜裡,四姨推辭着母親遞來的錢的模樣,想起她眼中閃爍的淚光。

那個場景,那句話,像是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永遠也抹不去。

"小木,這錢我不能要。"多年以後,我終於讀懂了這句話背後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