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說看，這次預選咋又沒過？平時成績不是挺好的嗎？”
父親一邊放下碗，一邊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語氣聽着不高，卻像一記重鎚敲在我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來。
我低着頭扒飯，不敢吭聲，手裡的筷子攪得碗里的飯粒團團轉，像是找不到出口的心，一圈圈越攪越亂。
母親在灶台邊燒水，聽到這話猛地轉過身，瞪了父親一眼。
“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孩子已經夠難受了！”
父親冷哼了一聲，把筷子往碗里一丟，聲音不大，卻帶着隱隱的火氣：“難受有啥用？沒考過預選，這以後咋整？回家種地？”
我心裡“咯噔”一下，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放下筷子，頭也不回地跑出屋子。
風從村口刮進來，帶着點涼意，路上坑坑窪窪的，月光覆在地上，薄薄一層，像蒙了灰。
我坐在院牆上發獃，耳朵里全是屋裡父母的聲音。
“你說這孩子，平時好好的，咋就沒過呢？”
“我咋知道？要不回頭問問班主任？”
“問有啥用？人家班主任又不是管分的，考不上就是考不上唄！”
父親的聲音斷斷續續飄出來，像刀子一樣劃在我心上。
預選沒過。
這個結果，我從中午放學那一刻就知道了。
學校門口的大紅紙貼在公告欄上，名單一行行寫得清清楚楚。
我站在人群里，眼睛從頭看到尾，反反覆復看了三遍，也沒找到自己的名字。
我不死心，又擠進去看了一遍。
還是沒有。
心裡像被人用石頭砸了一下，酸脹得厲害。
比我平時成績差的幾個同學名字全在上面，偏偏沒有我。
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也不敢多說什麼，只能低着頭往回走，腳步像灌了鉛。
預選考試，是我們這代農村孩子翻身的第一步。
考上中專，包分配，吃上國家糧，有了鐵飯碗，就算徹底跳出了農門。
可現在，我連第一步都沒邁出去。
屋裡的燈泡昏黃，牆角的煤油燈忽明忽暗。
母親端着一碗剩菜湯走出來，遞給我：“別光生氣，吃點東西，別餓着。”
我接過碗，低着頭沒吭聲。
母親嘆了口氣，輕聲問：“是不是成績出錯了？你平時考得不是挺好嗎？”
我搖了搖頭，眼淚滴進碗里：“媽，我也不知道……名單都貼出來了，還能有啥錯？”
母親看着我，嘴唇動了動，像是還有什麼話想說，最後卻只是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夜裡，我睡不着。
炕很硬，枕頭一半濕了。
隔壁傳來父親翻身的咳嗽聲，母親輕輕嘆氣的聲音隔着牆傳進來，像一根細針扎在心裡。
“嘩啦”一聲，窗戶紙被風吹得抖了一下，月光透過窗欞把屋裡晃成一團模糊的影子。
恍惚間，我聽見母親低低地對父親說：“我明天去找校長問問，問清楚到底咋回事。”
父親抽了口旱煙，煙頭忽明忽暗，半天才悶悶地說了一句：“問能有啥用？人家校長能搭理你？”
母親沒再說話。
但我知道，她是決定了。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母親就起了床。
她穿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褂子，用簪子隨手挽了挽頭髮，推着嘎吱作響的二八自行車出了門。
我站在院門口，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村口，心裡五味雜陳。
母親一向老實，平時去鎮上趕集都不敢跟人多說話。
現在竟然為了這事，去找校長。
我滿腦子都是她拉着校長說話的畫面，手心攥得出了汗。
這一去就是一整天。
直到傍晚，母親才回來。
她推着車，低着頭，整個人看起來疲憊極了。
我跑上前，心裡七上八下地問：“媽，咋樣？”
母親抬頭看了我一眼，眼圈紅紅的，勉強擠出一個笑：“校長說成績是按分排的，他也改不了……媽沒本事，幫不了你。”
她說完這句話，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我的心像被撕開了一道口子，疼得厲害。
那晚，屋裡安靜得要命。
母親坐在炕上發獃，父親抽着悶煙，煙霧繚繞的燈光把他的臉映得模模糊糊。
我裹着被子，心裡亂成一團。
閉着眼睛，腦子裡卻突然想起班主任李老師說過的話：“考高中是公平的，只要你努力，沒人能攔住你。”
這句話像一根針，扎破了我心裡的那層迷霧。
我猛地坐起來，心裡有了主意。
第二天，我跟母親說：“媽，我不上中專了，我去考高中！”
母親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複雜得讓我看不明白：“考高中？娃兒，高中可是比中專難多了。咱家這條件……”
我咬了咬牙：“媽，我一定能行！考不上，我就回來種地。”
母親沉默了很久，最後點了點頭：“行，媽聽你的。”
從那天起，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撲在了學習上。
家裡沒錢買參考書，我就借同學的，晚上抄下重點，用煤油燈照着複習。
燈光昏黃，映得書頁上一片暗黃，時間久了，眼睛酸得睜不開。
有時候困得不行，我就用冷水洗把臉。
餓了就啃干饃，喝涼水。
每次想到母親為了我受的那些委屈，我就咬着牙告訴自己：不能退！
中考成績出來那天，我站在公告欄前，手心裡全是汗。
紅紙上的名單工工整整寫着我的名字：605分。
我愣了一下，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考上縣裡的重點高中後，家裡的日子更緊張了。
父親的身體不好，母親一個人撐起了整個家。
她天不亮就去地里幹活，晚上餵豬、做飯，臉上的皺紋一天比一天深。
高三那年，父親住院，家裡的債一下子堆了起來。
母親為了省錢，把每天的飯減到兩頓，吃的都是稀粥鹹菜。
我心裡難受，卻什麼都幫不上。
高考前一天晚上，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遞給我一封信：“你母親託人帶來的，讓你看看。”
信紙皺巴巴的，上面歪歪扭扭寫着幾行字：“娃兒，媽知道你壓力大。可不管咋樣，只要儘力了，媽就為你驕傲。”
我看着那幾行字，眼淚一下子模糊了視線。
高考成績出來時，我的總分是518分，剛好過了軍校的錄取線。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跑了幾十里的山路，把通知書遞到母親手裡。
她看着通知書，手抖得厲害，嘴裡不停念叨：“好，好啊！咱娃爭氣，咱家有出息了！”
後來，我從軍校畢業，分配到了部隊。
每次回家，村裡人看到我穿着軍裝，都誇母親教子有方。
母親總是笑呵呵地說：“哪有啥教子有方？是娃自己爭氣！”
可我知道，沒有母親一路的支持，我走不到今天。
如今，站在軍營的操場上，回想起那段日子，心裡滿是感慨。
那些苦難，終究是我人生中最好的恩賜。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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