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30年代的膠東愛情故事:為你展顏一笑,拋卻半生浮華

我的奶奶,出生於膠東的農村。

那是個風水非常好的大村,前清還出過不少有功名的人。我奶奶的爺爺就是秀才,過世之後墳頭曾立過龍頭碑。

猶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跟奶奶回去,村門口一條不知名的河,河水清澈可從不深。雨季的時候漲水,我奶奶的哥哥,我叫舅老爺,就帶着我去河裡拉網子。從河的兩邊拉起,在河中央留個一竹簸箕大小的口,就簸箕擋在那裡。

河裡沒有大魚,但河水流過,那些撞上了網子卻過不去的小魚就往中間跑,然後掉進簸箕里。河水則順着簸箕縫隙溜走。

這對我這個城裡娃娃來說,是一種古老而充滿智慧的捕魚方法。雖然那些小魚不過手指長,但用農村裡自家榨的花生油炸出來透骨香,讓人第一個還沒咽下去就想拿第二個。

舅老爺當時已經是個步入花甲的老人,但不同於莊戶人的隨意和不修邊幅,他總是幹完活就穿上乾淨的老頭衫,鞋子上的泥巴也清理乾淨,頭髮梳的一絲不苟。沏一壺茶或者倒一盅白酒,就着花生米在炕頭慢慢度過下午。有時候,會帶上眼鏡拿出來一本書來看。

圖片來自網絡,不是文中主人公

此時,舅姥姥一般就在一旁繡花或者納鞋底。雖然當時已經是90年代,商品經濟已經飛速發展,但他們卻依然喜歡自己做一些東西。

舅姥姥和舅老爺不經常說話,我只記得他們偶爾對視是相視一笑,再各自去忙別的。兩個人就這樣坐在炕頭,一日一日地相隨度日。

20年後再想這些,真的覺得匪夷所思。現代人總覺得錢不夠花,時間不夠用,夫妻之間哪裡還懂得什麼“舉案齊眉”,日日忙於生活奔波,這是時代落在我們身上的烙印。但在當時,恬靜時光里相對的老夫婦二人,就是我對舅老爺和舅姥姥最初的印象。

等初通人世,開始覺得那是最美的愛情。人人都嚮往的耕讀之際,個個都羨慕的相濡以沫,該是人世間最美的愛情。可從奶奶的講述中我才知道,這一對老夫妻能走到一起,其實也是蠻多波折的。

下面就是我舅老爺和舅姥姥的愛情故事。

才子夥計與掌柜千金

舅老爺生於20年代,幼年在私塾啟蒙,後來又進入新式教育體系讀到高中,博古通今,還寫得一手好字,直到他80多歲的時候,過年村裡還有很多人都提着果品點心去求他寫對聯。

舅老爺是家裡的長子,他的爺爺又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於是對這個長孫的培養就頗為上心。舅老爺也是爭氣,在私塾時就十分優秀。雖然後來父親早逝,叔叔伯伯們又早早分了家,十幾歲的他白天拿着一把小鋤頭去幹活,晚上就讀書習字。

後來祖父做主,把他送進了縣裡的中學讀書,但因為孤兒寡母實在付不起昂貴的學費和生活費,學業到高中為止,沒有繼續讀書。

那一年,舅老爺應該不到20歲。為了補貼家用決定去找工作。於是就在距離家一百多公里的煙台,現在的煙台是芝罘區大海陽路附近找了個網莊子做夥計。

30年代的煙台芝罘區海濱

所謂“網莊子”,其實就是專門賣各種漁網的店。

老闆是本地人,年輕時白手起家,只生養得一個女兒。老闆年紀大了,那個時候也不流行女子上櫃拋頭露面,於是對僱傭夥計一事十分重視。據說在舅老爺之前,他已經見過了許多夥計,但都看不上眼。

舅老爺一身書生氣,面相和善,話不多,但見人先笑。通身溫文爾雅,言談得當。當年的老高中生“夥計”的確是屈就了,但老闆一眼相中,每個月願意多付工錢,管吃管住。

舅老爺就這樣成了網莊子的夥計,天長日久,老闆對他信任有嘉,甚至也讓他每天盤店算賬。

掌柜的千金是怎樣的一個人,因為奶奶沒有見過,所以也沒有和我細說。不過我猜該是個很古典的美人,或許還裹着一雙小腳,有着膠東女子特有的甜美和優雅。又或許是個新派小姐,旗袍婉約,捲髮嫣然。

可以想象,或許就是偶爾替後廚送到櫃檯的一碗麵條,或許是夥計進內堂和掌柜回事,那不經意的一瞥,就讓兩個人懷揣小鹿,悸動不已。

掌柜看出苗頭,也覺得小夥計可以託付終身,不但沒有反對,還有託付女兒傳承家業的意思。

總之那一年過年,舅老爺沒有回來。

那個時候新思想已經慢慢延伸,“自由戀愛”或許是個新詞,但卻不是個讓人陌生的詞兒。舅老爺和掌柜千金該屬於這種自然戀愛,但這種戀愛也僅僅是發乎情,止乎禮。在那個動亂的年代,能在紛亂中守護平靜的生活,又能尋覓到一個可靠的人,是多麼的不容易啊!

如果沒有後來的事情,舅老爺或許會留在煙台,結婚生子,繼承掌柜網莊子的生意,做一個儒雅的生意人。但事實總不是這樣。

“真命天女”的出現,祖孫兩個的鬥智斗勇

一天村裡一個人到煙台來,順便把受家中之託捎來的衣服鞋襪送給舅老爺。那個人在網莊子見舅老爺過得不錯,又在閑聊里知悉了舅老爺與掌柜家的親密關係。回到村裡之後,人家自然要把這事告知舅老爺家裡。

“掌柜的應該是看上了你家的老大,打算把他留在身邊做養老女婿,請好吧你們。”

言語之中充滿艷羨。

從村裡走出去,又能留在城裡,那該是祖祖輩輩當農民的家庭做夢都在的事情。就連我們70,80後的父母,都把子女能考到城裡上大學並找到工作視為一件榮耀與自豪的事情。

可惜並不是人人都這樣,起碼舅老爺的爺爺不這樣。

舅老爺是爺爺的長孫,在血脈傳承方面有着不可磨滅的使命,又何況家中尚有寡母,弟妹年幼,如果他真的不回來了,那麼家裡的人怎麼辦?

爺爺當機立斷:給孫子說一門親事。

當時舅老爺一共兄妹四人,除了奶奶還有兩個弟弟。但兩個弟弟年紀尚小,奶奶作為和舅老爺最親近的妹妹,成了替舅老爺挑選新媳婦第一關的掌關人。等過了奶奶這一關,然後才是家長來看。

奶奶說當時周圍幾個村的適齡姑娘都看了,有農活里里外外一把手的莊戶姑娘,也有綉工一流衣服被褥都會做得巧手女兒,但都覺得和舅老爺不是一路人。最後在一家養牛的人家看上了一個姑娘,初見的時候那姑娘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正在給牛喂草料。見來了人,只是笑笑點頭,然後低下頭繼續忙活。那姑娘眼神乾淨清澈,雖然看起來不是千精萬靈的那種,但讓人相當舒服。再加上一笑兩個梨渦,讓奶奶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奶奶回家跟長輩說,就這個姑娘吧。

那一年奶奶自己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憑着一雙眼睛和對自己哥哥的了解,就這麼定下來一位新媳婦,也就是我未來的舅姥姥。

長輩再來相看,也是一看就中了意。兩家按照老理合了八字,過了聘,定了日子。

圖片來自網絡,和文中主人公無關

遠在煙台的舅老爺就在此時收到了家中的來信,說新媳婦已經相定,讓他六月初六前一定到家,因為那一天是婚禮。

雖然舅老爺接受過新式教育,但在那個新舊交替的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禮之自然。再加上舅老爺向來孝順,不回去也不行。這頭還牽掛着自由戀愛的姑娘,那頭新娘已經快抬上了門,兩下為難,他還是決定回去一趟。

不過回去歸回去,他想着,如果自己比婚禮晚一天回去,就說路上耽擱了。既然錯過了良辰吉日那就無法成婚,到時候長輩估計也只能暫時作罷了。

六月初七那天,舅老爺終於回到了家。

令他驚訝的是,家裡並沒有什麼婚禮,一切照舊如常。爺爺拄着拐棍看着他呆站在門口,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會按時回來,婚禮是六月初九,在家安心結婚吧。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舅老爺這才知道被自己的爺爺“算計了”,於是又說自己鋪蓋細軟都在煙台,要回去拿。

當時家裡的條件也並不是太好,所以鋪蓋細軟也沒有多月的。把舊鋪蓋拆了換個紅被面就是喜被。但這一來一去又要幾天,他這是又想逃了。

奶奶也算是這場姻緣的主攻手,作為十七八歲的姑娘,家中已經準備好了陪嫁的被褥。既然哥哥沒有,總不能就舊鋪蓋舊棉被這麼乾等着新娘家配送來。於是跟母親說,把自己未來準備的那一套拿出來。

一波三折,這場婚禮終於成了。

最好的愛情,是陪你靜聽歲月

那廂里煙台一別就成永遠,這廂里十九歲的新娘被一頭披着大紅的小毛驢馱進了門。

想必掀開蓋頭之前,舅老爺心中該是十分忐忑的,紅燭映襯之下同坐喜床之上的人,不知是何模樣,脾氣秉性如何,將來能不能過得來......

而掀開蓋頭之後必定是驚喜的。因為十里八鄉怕是很難再找這樣一個好人才的女兒家。

新娘羞澀一笑,新郎覺得突然間覺得心中滿滿,再無缺憾了。

劇照圖片,與文中主人公無關

兩個人就這樣相守了一輩子。度過了災年,度過了動蕩,度過了青蔥歲月,度過了生命里那些或幸福或微苦的點點滴滴。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這句莊子的話,我第一次聽到,就是從舅老爺說出的話里聽到的。這或許就是他對人生的感悟。

舅老爺和舅姥姥養育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但不幸的是女兒幼年得了大腦炎,而那個時候無法醫治,落下了終身殘疾。不僅不能正常生活,連吃飯走路都需要人照顧。

等三個兒子各自成家,去了別的院子住。舅老爺和舅姥姥就一起在那所還帶着清末建築風格的老院子里照顧這個女兒。直到其中一個離世,然後另一個也離世。

舅老爺和舅姥姥的生活點滴,不是我這個小輩有機會“窺探”的。奶奶嫁人後也隨爺爺到外地生活,所以也不曾知道。

但我十八歲那年,我替奶奶回鄉探望舅老爺他們,從舅老爺的話中得知那份沉寂卻堅定的,開始於30年代的愛情故事。

半禺山人

那年我剛剛成年,但已經經歷了第一次失敗的戀愛。

那是迷迷糊糊的戀愛,卻明明白白地失去。少年時人的眼界和心都沒有打開,所以總覺得那是一件痛不欲生的事情。或許是讀了太多的瓊瑤著作,一直覺得如果愛情不是轟轟烈烈且生死不渝,就是一種“要人命”的辜負。

不知道是不是奶奶曾經把我這段“慘痛”的經歷在電話里告訴給了舅老爺,這一趟回去,舅老爺坐在炕頭指着發黃的牆面上自己寫的一幅字說,你去看看落款。

此時舅姥姥已經去世十年有餘,我站在炕上看着那毛筆字的落款,辨認良久才不是很肯定地說:“半禺山人?”

舅老爺點頭:書沒白念,還認得字。

舅老爺拉我坐下,用手指沾着茶水在炕桌上邊寫邊告訴我:“'偶'字去人,為'禺'。而'寓'字去寶蓋頭為'禺'。 你舅姥姥去世了,我就成了失偶之人,而家中有女主人才叫'寓'。我將這兩個字的偏旁去掉,加個半字,意味如今只剩下一半的人,一半的家了。”

山人二字不用解釋,自比為“山野村夫”。舅老爺讀過私塾,自己也是有名有字,如今老了給自己起個號並無不妥,只是很多人以字表志,或者以地為名,比如“舟山先生”,“東坡先生”。舅老爺卻將失去愛妻的痛楚和思念寄托在其中,這難能可貴,更顯示出舅姥姥在他一生的重要程度。

那個時候的我帶着小小叛逆,雖然不覺得舅老爺的愛情就是完美,但心中卻漸漸開始覺得,或許所謂愛情並不是我想象的樣子。

如果當年舅老爺離開家再回到煙台,那或許會贏得更加豐富且精彩的人生。但誰又能保證與他相遇的那個人,一定會給他一段比舅姥姥所給與的還要溫柔和幸福的歲月。

拋卻一世浮華,換來一個相知相守的人,這應該是一種值得。


結語:

熙熙攘攘的十丈紅塵,物慾橫流的紛繁人間,沒有辦法停下腳步,就是這個時代生活的人的特點。

人到中年的我忙完了自己忙孩子,忙完了孩子忙老人。只要醒着就不敢放鬆,有時候夢裡還在想着明天要做的事情。

可是追求的前方,真的是我們夢想的生活嗎?

抑或盲目的追求,而忽略身邊的幸福本是就是一種得不償失呢?


誰又能說清楚,到了生命那一刻,最為遺憾的到底是什麼?

不若惜取眼前人,珍惜擁有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