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姐心中的秤
"八千!"親家母擲地有聲的數字回蕩在病房走廊上,讓我手中的保溫杯差點滑落。
她那挺直的腰板和略帶傲氣的神情似乎在宣告一場無形的較量已經開始。
我笑了笑,沒有應聲。
六十歲的年紀,我知道什麼時候該開口,什麼時候該沉默。
那是2008年的秋天,北京奧運會的熱度剛剛褪去,我從紡織廠退休不久。
三十五年的工齡,換來一枚銅質的"勞模"紀念章和每月兩千多的退休金。
廠里的姐妹們都說我是個有福氣的,畢竟兒子上了大學,還在城裡買了房。
丈夫常年在外地工程隊做木工,風裡來雨里去的,一年到頭難得回家幾次。
我們這一輩子,就是為了下一輩能過得好些。
兒子在城裡一家外企做技術員,成天加班,連軸轉,黑眼圈都快趕上國寶了。
他媳婦小林是個乖巧的姑娘,大學裡學的會計,在一家外貿公司上班。
去年結婚的時候,我和老頭子東拼西湊,硬是給他們湊了十萬塊錢的首付。
"媽,那是您和爸的養老錢。"兒子不肯要,眼圈都紅了。
我卻笑着說:"你爹娘手頭緊的時候,你不也沒缺過書本費嗎?"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林懷孕了,可這一胎不太穩當。
我每次去城裡看他們,總見小林捧着個保溫杯,裡面泡着中藥,苦得直皺眉頭。
我看著兒媳婦日漸隆起的肚子,心裡盤算着該怎麼幫襯。
"媽,您都退休了,該享清福了。"兒子勸我不要太操心。
我擺擺手:"老話講,人老心不老。我這把年紀還能動彈,閑着也是閑着。"
其實兒子不知道,我偷偷在街道辦介紹下,去了康老太家當保姆。
那是個小區里的高層住宅,電梯里總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康老太八十多歲了,腿腳不便,兒女都在國外,一年回來一次,不是春節就是中秋。
每月給我七千八,雖然忙碌些,但我覺得值。
這筆錢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比我退休金還多出好幾倍。
"七千八?現在保姆這麼值錢啊?"鄰居王嬸聽說後嘖嘖稱奇。
她家的小兒子剛考上大學,學費還是東挪西借湊的。
"人家康老太家境好,捨得。"我淡淡回應,心裡卻盤算着這筆錢該怎麼用。
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我坐兩趟公交車去康老太家。
先做早飯,然後打掃衛生,陪老人家聊天,中午做飯,下午陪她出去曬太陽或者打麻將。
晚上七點左右收工,有時候還要去超市採購第二天的食材。
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腰酸背痛是常事。
老伴兒打電話來,我總說一切都好,連活兒也不多。
"你那個老婆子就愛逞強。"他在電話那頭數落我,語氣里滿是心疼。
兒媳婦懷孕不容易,好幾次都躺在病床上保胎。
我看在眼裡,疼在心上。
每次下班後,我都會趕去醫院陪護,累得腰酸背痛也不喊一聲苦。
醫院的走廊上總是人來人往,我端着煲好的湯,小心翼翼地避開匆忙的醫護人員。
"婆婆,您別忙了,我自己能行。"兒媳婦總是這樣說。
她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纖細的手腕上還插着留置針。
"傻孩子,這有什麼。當年我生你公公,婆婆照顧我一個月,現在輪到我了。"我拍拍她的手,心裡卻默默記掛着該攢夠一筆錢給他們。
那些年,物價飛漲,生孩子、養孩子,哪樣不費錢?
記得我生兒子那會兒,正趕上八十年代初期,工廠里的補貼也就幾十塊錢。
婆婆硬是從自己的口糧里省出來,給我燉了十幾天的雞湯。
如今,輪到我做婆婆了,怎能不全力以赴?
小林的預產期定在來年的二月,我的計劃是做滿半年保姆,能攢下四萬多塊錢。
這些錢,夠給小孫子買個像樣的保險了。
康老太知道我的打算後,還特意給我放了三天假,讓我好好準備迎接孫子的到來。
"燕子啊,你這個年紀還這麼拚命工作,真是不容易。"康老太拉着我的手說。
她的手上戴着一枚祖母綠戒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老康啊,人這輩子,不就是為了兒孫嘛。"我笑着回答,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歲月。
就在預產期前兩周,親家母從南方趕來了。
她在廣州一家高檔月子中心當護工,頗有些專業架勢。
一來就嫌這嫌那,說我們準備的嬰兒用品牌子不好,月子餐食譜太土。
"現在的年輕人,坐月子講究得很,不是咱們那會兒窩在被窩裡喝紅糖水的時代了。"親家母穿着一身名牌,脖子上掛着一串珍珠項鏈。
我點點頭,心裡卻默默記下了她說的那些新式月子餐的做法。
親家母比我小五歲,染着時髦的栗色短髮,指甲油是亮閃閃的紅色。
她常說自己在"南方見過世面",眼界開闊了。
我不愛搭腔,只是默默地準備着待產需要的東西。
那天,兒媳婦突然腹痛難忍,醫生說胎兒有些缺氧,要立刻剖腹產。
我們全家忙成一團,偏偏這時親家母把我拉到一邊。
"老姐啊,我看你平時忙,月子就我來照顧吧,八千塊錢,這個價格在月子中心很正常。"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當時產房外,兒子正急得團團轉,醫生護士進進出出,我只感到一陣心寒。
"親家,咱們是一家人,孩子的事,不談錢。"我笑着拒絕,心裡卻像是被刀子划了一下。
我想起了那個風雨飄搖的八十年代,當年我生孩子時,婆婆借錢買雞給我補身子的情景。
那時候,一隻老母雞要五塊多錢,幾乎是婆婆半個月的工資。
手術很順利,小林生下了一個七斤二兩的男孩。
兒子抱着孩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可親家母卻常常當著兒媳婦的面提起:"現在請個月嫂多貴啊,沒個八千下不來。"
我佯裝沒聽見,每天下了康老太家的班,就趕來醫院。
有時候,累得連走路都直不起腰來,卻還要裝作精神抖擻的樣子。
"媽,您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兒子關切地問。
我擺擺手:"哪有的事,我這身體硬朗着呢,當年在紡織廠三班倒都挺過來了,這點事算什麼?"
其實,那天晚上回家,我差點暈倒在樓梯上。
我扶着牆,等眼前的金星散去,才慢慢挪回了家。
老舊的一居室,傢具都是九十年代買的,有些已經掉漆了。
我從柜子里取出一個舊鐵盒子,那是我和老伴兒的"小金庫"。
裡面有我做保姆的存摺,還有一些零散的現金。
我數了數,再有一個月,就能攢夠四萬了。
有天夜裡,我守在兒媳婦床邊,看着她熟睡的臉,想起她懷孕期間的辛苦,悄悄抹了眼淚。
月光透過窗帘,灑在病床上,照出一片銀白色的安寧。
我想起了自己生兒子那年,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
那時候,醫院條件差,產房裡擠着好幾個產婦。
我疼得死去活來,婆婆在外面急得直跺腳。
如今,物是人非,我已經坐在了婆婆當年的位置上。
"媽?您怎麼還不睡?"兒媳婦醒了,輕聲問我。
我摸摸她的額頭:"沒事,你睡吧,我看看孫子。"
嬰兒床上,小傢伙正安穩地睡着,小手攥成拳頭,像是在跟這個世界較勁。
第二天,親家母又開始念叨月嫂的事。
"現在的年輕人月子里都講究得很,我在月子中心見多了,有的富太太請的月嫂,一個月上萬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閃爍着某種期待。
我沉默着,心想這八千塊錢要是給了她,我這半年的辛苦可就白費了。
可轉念一想,親家母大老遠從南方來,總不能讓人家白忙活。
正猶豫間,小林突然開口了:"媽,您和婆婆都辛苦了,月子我自己能照顧,不用那麼麻煩的。"
親家母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你這孩子,懂什麼?頭一胎坐月子不好好調養,落下病根子怎麼辦?"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我趕緊打圓場:"都是為了孩子好,咱們商量着來。"
回家的路上,春寒料峭,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
我裹緊了那件已經穿了十幾年的棉襖,想着如何解決這個難題。
老伴兒打來電話,說工地上活兒不多了,過兩天就回來。
"你那邊怎麼樣?聽說親家母來了?"他問。
我支支吾吾地說了幾句,沒提錢的事。
"你那心思,我還不知道?別太委屈自己。"老伴兒嘆了口氣。
他雖然粗線條,但幾十年夫妻,我的心思他一清二楚。
第二天去康老太家,她見我精神不濟,特意給我泡了杯參茶。
"是不是孫子出生了,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康老太問我。
她雖然年紀大了,眼睛卻亮得很,什麼都瞞不過她。
我猶豫了一下,把親家母的事說了。
康老太聽完,笑了:"燕子啊,人這輩子遇到的難題多了,關鍵是你心裡有桿秤,知道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紅包:"這是提前給你的年終獎,一萬塊錢,算是我這老婆子的一點心意。"
我連連推辭:"使不得,使不得,我做的就是分內事。"
康老太握住我的手:"收下吧,你為兒孫操心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媽。"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回到醫院,親家母正在給小林講月子中心的"高檔服務"。
"那裡的月嫂都是經過專業培訓的,連洗澡水的溫度都控制得恰到好處。"她說得眉飛色舞。
兒子在一旁聽着,臉色有些難看。
我知道他在擔心錢的事,這幾年房貸車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晚上,兒子送我回家的路上,欲言又止。
"媽,那個...親家母的事..."他吞吞吐吐地說。
我拍拍他的肩膀:"別擔心,媽心裡有數。"
回到家,我從柜子里取出那箇舊鐵盒子,裡面躺着我這半年的心血。
說來也巧,孫子出生那天正好是我在康老太家工作滿半年的日子。
那天早上,我特意穿了一件紅色的毛衣,這是當年廠里發的福利,雖然款式老舊,但質量好,穿了這麼多年還不掉色。
康老太見我這身打扮,笑着說:"燕子今天這麼喜慶,是有什麼好事嗎?"
我笑着點點頭:"孫子今天滿月了。"
"那你早點回去吧,今天家裡肯定熱鬧。"康老太慈祥地說。
我從包里掏出存摺,裡面是我做保姆攢下的四萬多元。
"給孫子買個保險吧,"我對兒子說,"老姐這半年沒白忙活。"
兒子看着存摺愣住了,親家母也在一旁默然。
"媽,這...這是您做什麼攢下的錢?"兒子聲音哽咽。
我笑了笑:"做點零活兒,不算什麼。"
親家母接過存摺,眼睛瞪得老大:"這麼多?"
她的表情像是見了鬼一樣,讓我忍不住想笑。
"親家母,您不是說要八千照顧月子嗎?這錢您拿去,剩下的給孫子買保險。"我笑着說。
屋子裡一時安靜得只剩下嬰兒的呼吸聲。
親家母的臉色變了幾變,最後竟然紅了眼圈:"老姐,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似乎第一次放下了那種高人一等的架子,聲音也低了下來。
後來的日子,我和親家母一起照顧月子。
她漸漸不提錢的事,反而主動承擔了更多的家務。
有天晚上,她忽然對我說:"姐,我以前是看人下菜碟,現在我服了。"
我笑了笑:"人心都是肉長的,為了孩子,咱們這些當長輩的,心裡都有桿秤。"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那個女婿家裡條件好,我一直怕女兒受委屈,就想着處處要強一些。"
我點點頭,不置可否。
人生在世,誰不是帶着各種各樣的包袱前行?
時間匆匆過去,小林的月子做完了,小傢伙也一天天長大。
親家母要回南方了,臨走那天,她塞給我一個紅包。
"姐,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給孫子添件衣服吧。"她說。
我推辭不過,只好收下。
打開一看,裡面是一萬塊錢,整整齊齊的紅色鈔票。
我愣住了,這遠遠超過了她說的八千。
親家母見我發獃,笑了:"別數了,我在月子中心幹了這麼多年,也攢了些錢。咱們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溫暖,像是冬日裡的一縷陽光,照進了心底。
"等孩子周歲,我再來。"親家母說著,登上了南下的列車。
窗外,初春的柳條抽出了嫩綠的芽,風吹過,輕輕搖曳。
我站在窗前,看着遠處的高樓大廈,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夢想。
那時候,我以為生活就是在紡織廠按時打卡,下班回家做飯洗衣。
如今,我才明白,生活是一面鏡子,你怎麼對它,它就怎麼對你。
老伴兒從工地回來了,看到家裡乾乾淨淨的,笑着說:"還是你這老太婆有本事。"
我白了他一眼:"少貧嘴,快去看看你孫子。"
他湊過去,小心翼翼地抱起孫子,那雙粗糙的大手顯得格外笨拙。
"這小傢伙,長得真像你。"他說。
我看着這一幕,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滿足。
在這個平凡的家庭里,有些情感的重量,並不需要用金錢來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