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家書
那天,小叔子一家三口坐在我家客廳里,弟媳的聲音像把剪刀,一下子剪斷了屋裡的寧靜。
"彩禮三十八萬,我們要分一半。"弟媳說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茶几上的糖果盒,語氣裡帶着理所當然,"畢竟,小荷是我們親生的。"
我手裡的搪瓷茶杯一顫,茶水濺在褲腿上,卻沒覺出燙來。
倒是心裡,像是被人澆了一盆冰水,涼得徹骨。
那是2016年的春天,東北的風還帶着刺骨的寒意。
村裡的杏花卻已經迫不及待地綻放,像一位害羞的姑娘,露出粉紅的笑臉。
我叫李秀蘭,今年五十二歲,是縣城東邊鎮上供銷社的營業員,幹了大半輩子。
自打1998年,小叔子把女兒小荷丟給我和老伴兒撫養,這一晃,就是十八年。
十八年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一日三餐的操持,寒來暑往的衣裳更替,哪一樣不是用心血澆灌出來的?
那年,小叔子的塑料廠倒閉了,欠了一屁股債,被追債的人堵在家門口,差點沒給打出個好歹來。
他和弟媳說要去南方闖蕩,闖出一片天地,臨走前,把剛滿周歲的小荷送到我家,說是過些日子就來接。
我至今記得小荷那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着我,小手緊緊攥着我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那會兒小荷才剛會走路,一搖一晃的,看得我心都化了。
"等着,我給你找找。"我起身走進裡屋,從床底下的舊皮箱里,翻出一本發黃的賬本。
這是我記錄小荷成長的點點滴滴——奶粉錢、學費、醫藥費,還有每一次她生病時,我熬的夜。
翻開賬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有些已經泛黃褪色,但每一筆每一畫都清清楚楚地記錄著這十八年來的點點滴滴。
"1998年9月15日,小荷發燒39度5,買退燒藥15元,掛水38元。"
"2003年9月1日,小荷上小學了,學雜費126元,新書包35元,文具盒12元。"
"2009年冬,小荷長高了,買羽絨服一件,238元。"
……
每一頁都是一段記憶,每一行都是一份牽掛。
我記得那年小荷剛來我家不久,正趕上東北大暴雪,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氣,凍得人骨頭縫都疼。
小荷突然高燒不退,我和老伴兒半夜三更背着她步行三里地去鎮醫院,風雪打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
那時候我們家剛蓋了房子,手頭緊得很,老伴兒工資才一百多塊,我在供銷社也就拿個八十幾的死工資,可我們倆誰也沒說過一個"捨不得"的字眼。
桌上擺着小荷和未婚夫的合影。
那是去年冬天照的,小荷穿着紅色羽絨服,臉頰被凍得通紅,笑得像冬日裡的一抹暖陽。
記得她小時候總愛跟在我屁股後面,我納鞋底,她就在一旁學着穿針引線;我蒸花捲,她就踮着腳尖看鍋里的白雲如何升騰。
"姑姑,為什麼你做的花捲比別人家的香?"小荷總是這麼問。
我就笑,說:"那是因為放了姑姑的心肝兒唄。"
小荷就咯咯地笑,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
十四歲那年,小荷第一次來月經,慌得不行,褲子上沾了血跡,回來就躲在被窩裡哭。
我當時嚇了一跳,以為她受了傷,掀開被子一看才明白。
我手把手教她用衛生巾,告訴她這是女孩子長大的標誌。
那個夜晚,我們倆坐在煤油燈下,影子拉得老長老長,我第一次和她談起了女人的路。
"咱們女人啊,苦多樂少,可再苦也得挺直腰板兒走,彎了腰,人家就踩到頭上來了。"我一邊縫着她的棉襖,一邊說。
小荷認真地點點頭,眼睛亮亮的,像是把我的話都刻在了心裡。
那天晚上,我從柜子底下翻出一塊紅布,是我結婚時的陪嫁,珍藏了多年捨不得用。
我把它裁成一方手帕,邊角綉上一朵小荷花,一針一線地,都是我的心思。
"拿着,姑姑給你的見紅禮。"我把手帕遞給她,"咱們女人啊,得自己疼自己。"
小荷接過手帕,眼淚啪嗒啪嗒地掉,把手帕都打濕了。
那塊手帕,後來成了小荷的寶貝,出門總帶在身上,說是護身符。
高考那年,她也把它帶進了考場。
"別人都說你疼小荷勝過親閨女。"老伴兒坐在炕沿上,把煙灰彈在煙灰缸里,眼角的皺紋堆得更深了。
他這人不善言辭,話不多,但每次小荷考試拿第一,他都會偷偷塞給她一塊錢,讓她去買糖吃。
老伴兒是林場的木工,手上的繭子厚得能扎人,可摸小荷的頭時,卻輕得像羽毛。
小荷上初中那會兒,正是愛美的年齡,看見別人穿新衣服就眼饞。
有一回,她在學校被同學笑話,說她的鞋子是"解放鞋",老土。
她回來就哭,說不想上學了。
老伴兒二話不說,掏出壓箱底的五十塊錢,騎着自行車帶着小荷去縣城,給她買了一雙白球鞋,回來的路上,又給她買了兩個她最愛吃的烤地瓜。
小荷開心得不行,一蹦三尺高,拉着老伴兒的手,說:"爸,你對我真好。"
老伴兒被她這一聲"爸"叫得紅了眼眶,回來跟我說:"蘭子,這孩子就是咱親閨女,比親閨女還親。"
小荷考上大學那天,全村人都來我家道賀,說我們家有出息了,供銷社的李秀蘭把侄女教育得這麼好。
我捧着小荷的錄取通知書,淚水模糊了視線,想起這十幾年來的辛苦和甜蜜,心裡比吃了蜜還甜。
老伴兒更是激動,偷偷跑到後院抹眼淚,被我撞見了,他還不好意思地說是眼睛進了沙子。
"咱爺們兒,掉淚就跟那娘們兒似的。"他嘴上這麼說,眼睛卻紅得像兔子。
小荷訂婚那天,我一大早就起來,忙前忙後地準備酒席。
我把腌了半年的酸菜從缸里撈出來,切成細絲,炒上肉絲,做成她最愛吃的酸菜炒肉。
又擀了麵皮,包了她從小愛吃的白菜豬肉餃子。
一切準備妥當,看着滿桌子的菜肴,我心裡的滿足感像五月的花兒一樣盛開。
誰知道,小叔子一家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說是聽說小荷要結婚了,彩禮給了三十八萬,他們是親生父母,理應分一半。
"你們這些年,可曾關心過小荷一天?"我看着小叔子夫妻,心裡的怒火蹭蹭往上竄,"她發燒到四十度,是誰抱着她跑遍鎮上所有的診所?她第一天上學,是誰陪着她走過那段崎嶇的山路?她第一次月經來,是誰手把手教她用衛生巾?"
弟媳臉上掛不住了,但嘴上還硬氣:"那是你情願的,我們又沒逼你。再說了,畢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閨女,血濃於水,這個理兒誰也改變不了。"
"血濃於水?"我冷笑一聲,"那你們為啥十八年沒來看過她一眼?連個電話都沒打過一個!這些年過年過節,她想親爹親媽的時候,你們在哪兒?"
小叔子被我說得抬不起頭來,但為了面子,還是硬着頭皮說:"當初不是說好了嗎?等我們在外面站穩腳跟就來接她,可這一忙,就忙過頭了……"
"忙過頭了十八年?"我譏諷地笑了笑,"別說這些沒用的,有本事你把小荷從小到大的花銷都算算,看看三十八萬夠不夠!"
小荷知道真相後,一雙眼睛紅得像兔子,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站在小叔子面前,聲音哽咽卻堅定:"爸爸,媽媽,這些年,是姑姑把我拉扯大。您們有沒有想過,我生病時是誰守在病床前?我第一次考上年級第一,是誰喜極而泣?我上大學時,是誰送我去車站,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樣?"
小荷從口袋裡掏出那塊綉着荷花的手帕,已經洗得有些褪色,但還是乾淨整潔。
"十四歲那年,我第一次來月經,是姑姑半夜給我縫的這塊手帕,說這是我長大的見證。"小荷泣不成聲,"我考大學時,它陪我進了考場;我找工作時,它陪我去了面試;現在我要結婚了,它還會陪我走進婚禮的殿堂。"
小叔子和弟媳面面相覷,一時語塞。
村裡的老支書劉大爺聽說了這事,特意過來勸解。
他抽着旱煙袋,眯着眼睛說:"老李家的,你這事辦得不地道。孩子是你生的不假,可人家李秀蘭和她男人拉扯了十八年,你這一來就要分彩禮,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小叔子被說得臉上掛不住,但還是嘴硬:"那是我閨女,彩禮理應有我一份。"
劉大爺搖搖頭:"你這是見錢眼開,糊塗啊!俗話說,養兒方知父母恩。你想想,這十八年,你花過一分錢嗎?送過一件衣服嗎?過年過節,打過一個電話嗎?"
村裡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大多數人都站在我這邊。
"你說,李秀蘭家裡也不寬裕,還把侄女拉扯得這麼好,上了大學,找了好工作,你們當爹媽的,有啥臉來要彩禮?"隔壁王大娘直言不諱。
"就是,我看啊,這彩禮給秀蘭都不過分,畢竟人家把閨女當親閨女養,含辛茹苦十幾年。"
"老李家的真是不要臉,自己的閨女扔給別人,現在看人家有錢了,就來伸手要。"
小叔子夫妻倆被說得面紅耳赤,但為了面子,還是不肯退讓。
最後是老伴兒和鎮長一起調解,提出尊重小荷的決定。
"這錢,應該由小荷自己做主。"鎮長拍着桌子說,"她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判斷力。"
小叔子夫妻這些年從未探望過小荷,連個電話都沒有一個,說是在南方打拚,賺了錢就回來接她。
可十八年過去了,他們確實在南方站穩了腳跟,開了一家小型塑料製品廠,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卻從未想過來看看自己的女兒。
"你們知道我最難過的是什麼嗎?"小荷望着素未謀面的親生父母,"不是你們沒有養我,而是你們連問都不問我一聲。這些年,我過生日時,總是望着門外,幻想着你們會突然出現,給我一個驚喜。可是,每一年,我都失望了。"
弟媳的眼眶紅了,但很快又強硬起來:"那是因為我們太忙了,要掙錢啊。"
"忙到連個電話都打不了嗎?"小荷反問,眼淚已經幹了,只剩下心酸和失望。
最終,在全村人的見證下,彩禮全歸了小荷。
婚禮那天,小荷穿着白紗,美得像天上的雲彩。
她挽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婚禮現場。
她的未婚夫是個老實巴交的縣城機關幹部,兩人是在大學裡認識的,門當戶對,郎才女貌。
"姑姑,今天您就是我的母親。"小荷在我耳邊輕聲說,"是您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含着淚點點頭,心裡像灌了蜜一樣甜。
婚禮結束後,小荷從彩禮中拿出十萬塊,放在我手裡:"姑姑,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
我攥着那錢,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一刻,我想起了小荷剛來我家時的樣子,小小的,瘦瘦的,像個沒開花的小荷苞。
而現在,她已經盛開成一朵美麗的荷花,散發著清香,亭亭玉立。
窗外,月光如水,灑在小荷的婚紗上,也灑在我的心上。
我忽然明白,血緣關係不及養育之恩,真愛在平凡歲月里。
就像那些年,我在油燈下為她縫製的衣裳,針腳細密,包裹着無言的愛。
就像那些年,老伴兒背着她走過的山路,腳印深深,刻下了歲月的痕迹。
就像那些年,我們一起度過的春夏秋冬,點點滴滴,都是愛的證明。
小荷結婚後,常回來看我和老伴兒,每次都帶着滿滿當當的禮物。
有一次,她帶回來一件精緻的羊毛衫,說是給我買的。
"姑姑,這可是純羊毛的,穿上暖和着呢。"她笑着說,眼睛彎成了月牙。
我摸着那柔軟的毛衣,心裡一陣酸楚。
想當年,我哪捨得給自己買這麼好的衣服,都是把錢攢下來給她買學習用品,買她愛吃的糖果。
老伴兒在一旁抽着煙,眼睛濕潤了,但嘴上還是逞強:"咱爺們兒,不興穿這麼花哨的。"
小荷就笑,說:"爸,我給您買的是羊毛背心,藍色的,低調又保暖。"
老伴兒這才咧嘴笑了,露出了滿口的黃牙。
小荷的婆家人也很尊重我們,逢年過節都會來看望,帶着各種補品和禮物。
小荷的公公曾經對我說:"蘭姐,你把小荷教育得真好,懂事又勤快,我兒子娶到她,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我聽了,心裡比吃了蜜還甜。
小叔子夫妻知道小荷結婚後,再沒來過我家,也沒去看過小荷,像是消失在了人海中。
據說他們在南方的生意越做越大,買了房子和車子,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有時候,我會想起他們,不是恨,只是覺得可惜。
可惜他們錯過了小荷成長的點點滴滴,錯過了那麼多可以驕傲的瞬間。
小荷大學畢業那天,我和老伴兒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去看她。
看着她穿着學士服,站在台上領畢業證的樣子,我和老伴兒偷偷抹眼淚。
那一刻,我多希望小叔子夫妻也在場,能夠看到他們的女兒有多麼優秀。
可是,他們選擇了缺席,選擇了錯過。
小荷懷孕後,我和老伴兒去縣城照顧她。
老伴兒學會了用手機,每天在菜市場挑最新鮮的菜,回來給小荷做營養餐。
我則負責打掃衛生,洗衣服,陪小荷散步。
看着她一天天隆起的肚子,我心裡滿是期待和喜悅。
"姑姑,您說我能當個好媽媽嗎?"小荷有時會擔憂地問我。
我總是笑着回答:"當然能,你看你,這麼懂事,這麼有愛心,肯定比我強多了。"
小荷生下孩子那天,我和老伴兒在產房外面焦急地等待。
聽到嬰兒的啼哭聲,我們倆抱在一起,老淚縱橫。
老伴兒破天荒地哭了,不顧旁人的目光,像個孩子一樣抽泣。
"蘭子,咱們有外孫了。"他哽咽着說。
我點點頭,心裡像開了花一樣美。
小荷生的是個男孩,胖乎乎的,像個小饅頭。
她決定給孩子取名叫"李安",說是要感謝我們給她的平安和溫暖。
孩子滿月那天,小荷特意把我叫到一邊,塞給我一個信封。
"姑姑,這是我和丈夫給您和爸準備的養老錢,您一定要收下。"她眼裡含着淚,堅定地說。
我推辭不過,只好收下了。
回家後,我打開信封一看,裡面是一張十萬元的存單和一張房產證。
原來,小荷和丈夫在縣城給我們買了一套小兩居,說是方便我們去看外孫。
那一刻,我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麼也止不住。
老伴兒在一旁看着房產證,手都在顫抖。
"她太懂事了,太孝順了。"老伴兒哽咽着說。
是啊,小荷就是這樣一個人,懂得感恩,懂得回報。
她從不抱怨命運的不公,只是默默地努力,用行動證明自己的價值。
如今,小荷已經是一個幸福的妻子,一個慈愛的母親,一個孝順的女兒。
而我和老伴兒,也因為有她,晚年生活充滿了歡笑和溫馨。
每當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回想這些年的點點滴滴,總是忍不住微笑。
那個被送到我家的小女孩,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個堅強而溫柔的女子,她的生命軌跡,因為我們的相遇而改變,而我們的生活,也因為她的存在而變得豐盈而飽滿。
窗外,月光如水,灑滿了整個院子。
我想起小荷小時候最愛聽的那首兒歌:"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如今,我的小荷已經亭亭玉立,綻放出最美的花朵,而我,就是那個見證她成長的蜻蜓,靜靜地守護,默默地祝福。
血緣關係不及養育之恩,真愛在平凡歲月里。
就像那些年,我在油燈下為她縫製的衣裳,針腳細密,包裹着無言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