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鐲子風波
"媽,我媳婦過生日,您得給她買個金鐲子,兩萬塊,我已經看好了。"兒子的話像一塊大石頭,猝不及防地砸在我心上,砸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叫張秀蘭,今年六十有三,是從農村搬到城裡跟兒子一起住的退休老教師。
那天早晨,窗外的秋雨淅淅瀝瀝,我正在廚房蒸饅頭,兒子小軍突然提出這個要求,我手裡的麵糰差點掉到地上。
兩萬塊啊,我一個月退休金才兩千多,省吃儉用一年才能攢下兩萬,這孩子怎麼張口就來?
"咋啦,媽?"小軍看我發愣,有些不耐煩,"不就是兩萬塊錢嗎?您一輩子的積蓄,拿出來點兒怎麼了?"
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口一陣發悶。
八十年代末,我和老伴拚命供小軍讀書,那時候我倆月工資加起來才一百多元,卻還是咬牙從嘴裡省出錢來。
記得有一年,我們村裡開始通電視,家家戶戶都買上了,鄰居常二嬸還專門來我家"炫耀"她家新買的十四寸彩電。
"秀蘭啊,你們兩口子都是知識分子,咋還不買個電視機哩?現在都九十年代了,沒個電視多寒磣!"常二嬸一邊嗑着瓜子,一邊說道。
我只能笑笑:"等小軍大學畢業了,我們就買。"
為了供小軍上大學,我和老伴硬是掰着指頭過日子,連年過節也捨不得多買兩斤肉。
功夫不負有心人,小軍大學畢業後真的爭氣,進了外企,那收入在九十年代末可是讓人眼紅的"香餑餑"。
三年前,小軍娶了城裡姑娘麗麗,我從鄉下搬來同住,幫他們照顧家務、洗衣做飯。
麗麗是個溫柔體貼的姑娘,對我這個鄉下婆婆還算客氣,但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外人,處處小心翼翼,生怕給兒子兒媳添麻煩。
"媽,您那麼多年的積蓄,拿出來點怎麼了?人家麗麗伺候您洗衣做飯,您連這點心意都沒有?"小軍不依不饒,聲音裡帶着我從未聽過的冷漠。
我低着頭,手指不停地搓着圍裙邊角,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晚,我打電話給老家的老伴,心裡憋悶得慌。
"老頭子,小軍要我拿兩萬塊給麗麗買金鐲子,我這心裡直發慌。"我把聲音壓得很低,怕被兒子聽見。
電話那頭,老伴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秀蘭啊,你也太窩囊了!咱養孩子不容易,現在他倒好,張口就要兩萬!那是咱們的養老錢啊!"
"可是..."我欲言又止,"咱不能讓兒子在媳婦面前沒面子啊。"
老伴氣得直喘粗氣:"什麼面子不面子的!現在的年輕人,翅膀硬了就不認人了!你要是真給了,他們只會更得寸進尺!"
放下電話,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窗外,秋風掠過梧桐樹,發出"沙沙"的響聲,就像我那不安的心跳。
記得小軍上小學的時候,我省吃儉用給他買了個紅色書包,那可是我們鄉下少見的高檔貨,花了我整整一個月的工資。
小軍背着那書包高高興興去上學,回來時卻哭喪着臉:"媽,我不要這書包了,同學們都笑話我,說這是'鄉巴佬'的書包。"
看著兒子委屈的樣子,我心疼得不行,第二天就跑到縣城,又買了個時髦的書包給他。
現在想來,是不是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在縱容他的虛榮心?
第二天清晨,我揉着酸澀的眼睛起床。
廚房裡,麗麗已經在煮粥,見我進來,她笑着說:"媽,您昨晚休息得好嗎?我聽見您咳嗽了好幾次。"
我勉強笑笑:"老毛病了,沒事。"
麗麗眨了眨眼睛:"媽,其實我不需要什麼貴重禮物,您別有負擔。"
我心裡一驚,不知道她是否聽見了昨晚我和老伴的通話。
"傻丫頭,過生日哪能沒有禮物呢?"我故作輕鬆地應付着。
吃過早飯,我借口去超市買東西,實際上是去農業銀行取錢。
銀行大廳里人不多,陽光透過玻璃窗灑進來,照在那些紅色的宣傳標語上:"存款有保障,理財更安心"。
我站在取款窗口前,手抖得厲害。
那存摺里有三萬二,是我和老伴幾十年的血汗錢,原本打算攢夠五萬,給鄉下的老房子翻修一下。
那房子已經快四十年沒修了,去年夏天的一場暴雨,漏得老伴不得不搬到堂屋裡住,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都快沒了。
銀行的櫃檯小姐看我猶豫,和藹地問:"大媽,取多少?"
"兩..."我嗓子發乾,"兩萬。"
接過那疊紅色的百元大鈔,我的手心直冒汗。
回家路上,我突然想起了那枚媽媽留給我的老式金戒指,那是我最珍貴的嫁妝,陪伴了我大半輩子。
去年,我見麗麗常看着我那枚戒指發愣,就想送給她,可她堅決不肯要:"媽,這是您的嫁妝,多珍貴啊,我怎麼能要呢?"
當時我還暗暗欣慰,覺得兒子娶了個明事理的好媳婦。
轉念又想,或許是嫌棄那戒指太老土了?現在的年輕人,喜歡那些閃閃發光的新式首飾。
我嘆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金鐲子的問題。
走到小區門口,我突然想買點水果回去,便拐進了小區旁邊的水果店。
"阿姨,您來啦?"水果店老闆娘小張熱情地招呼我,"今天有新到的碭山梨,可甜了!"
我挑了幾個梨和蘋果,正要付錢,忽然看見麗麗和她的閨蜜坐在對面的咖啡館裡。
透過咖啡館的玻璃窗,我能隱約看到她們在聊天,麗麗似乎情緒有些激動。
付完錢,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咖啡館附近,假裝在櫥窗前看菜單。
"小軍非讓他媽買什麼金鐲子,我都攔不住。"麗麗的聲音從半開的窗戶傳出來,滿是無奈,"我哪需要那些東西?他媽退休金那麼少,平時節省得連菜都捨不得買貴的。"
"那你就直接拒絕唄,有啥難的?"麗麗的閨蜜說。
"我拒絕過啊,可小軍說什麼給他媽面子,非要她買。"麗麗嘆了口氣,"我懷疑他是不是想借我媽的手出這個錢,他最近不是投資虧了嘛..."
我愣在原地,手裡的塑料袋"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水果滾了一地。
投資虧了?小軍從來沒跟我提過這事啊!
這麼說,他要我出錢買金鐲子,其實是想用這錢去補他的"窟窿"?
我彎腰撿水果的手不停顫抖,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苦又辣。
回到家,我心神不寧地做着家務,滿腦子都是剛才聽到的話。
"媽,您怎麼了?臉色不太好啊。"麗麗回來後關切地問道。
我勉強笑了笑:"沒事,可能是有點累了。"
晚上,小軍下班回來,見我坐在沙發上發獃,皺了皺眉:"媽,生日禮物買了嗎?"
我點點頭,摸了摸口袋裡的銀行卡。
"那就好。"小軍明顯鬆了一口氣,"麗麗生日那天,您就把禮物給她,她肯定高興。"
我看著兒子疲憊又焦慮的臉,欲言又止。
小軍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為什麼要瞞着我投資?虧了多少錢?他為什麼不能直接跟我說?
這些問題像一團亂麻,纏在我心裡,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
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又一次輾轉難眠。
窗外,月光如水,灑在我放在床頭櫃上的那個紅色首飾盒上。
這個首飾盒是我陪嫁時媽媽給我的,裡面曾經放着那枚金戒指,如今卻要用來裝一個我買不起的金鐲子。
想起媽媽當年的叮囑:"秀蘭啊,這戒指雖然不大,可是咱老張家的傳家寶,代表着一輩子的平安和睦。"
我摸了摸那個磨損的首飾盒,突然淚如雨下。
媽媽,您的女兒現在好難啊!
幾天後就是麗麗的生日,小軍特意請了假,張羅着要在家裡辦個小型聚會。
"媽,您明天跟我去趟銀行吧。"吃早飯時,小軍忽然說道。
我一愣:"去銀行幹什麼?"
"就是...您不是要給麗麗買禮物嘛,我陪您去取錢。"小軍有些不自然地說。
我心裡突然明白了什麼,但只是點點頭:"好啊。"
那天晚上,我又給老伴打了電話,把我的發現和猜測都告訴了他。
"老秀啊,我早就說他不對勁!"老伴氣得直拍大腿,"這孩子太不像話了!居然打你的錢的主意!"
"話也不能這麼說。"我嘆了口氣,"孩子有難處,找父母幫忙也是應該的。可他為什麼不能直接說呢?"
老伴沉默了一會兒:"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聽聽他自己怎麼說。"
掛了電話,我拿出那個紅色的首飾盒,輕輕撫摸着它磨損的邊角,突然有了主意。
麗麗生日那天,家裡來了幾對年輕人,都是她和小軍的朋友。
我從早上開始忙活,做了一桌子菜,還特意蒸了個壽桃。
"媽,您太客氣了!"麗麗看着滿桌子菜,感動得眼圈發紅。
我笑了笑:"給閨女過生日,媽媽高興。"
吃完飯,小軍朝我使眼色:"媽,是不是該把禮物拿出來了?"
我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那個紅色的首飾盒,手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媽,您怎麼了?"麗麗察覺到我的異樣,關切地問道。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又看了看一旁神色緊張的小軍,突然淚如雨下:"麗麗啊,媽想給你買金鐲子,可是..."
屋子裡陷入沉默,所有人都看着我。
"媽,怎麼了?"麗麗緊張地握住我的手。
"這存摺里是我和你爸打算翻修老家房子的錢。"我哽咽着說,"那房子漏雨,再不修就要塌了。你爸現在晚上睡覺,都得支個盆接雨水..."
我從首飾盒裡拿出那枚老式金戒指:"麗麗,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傳家寶,我實在拿不出錢給你買金鐲子,就把這個給你吧。"
麗麗驚訝地看向小軍,他臉色漲紅,低下了頭。
"媽!您怎麼能這樣!"小軍突然站起來,聲音裡帶着憤怒和羞恥,"我不是都跟您說了嗎?麗麗想要金鐲子!"
"小軍!"麗麗高聲制止了他,"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想要金鐲子了?"
小軍語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伯母,"麗麗轉向我,眼裡含着淚花,"我不要金鐲子,更不要您的傳家寶。我最怕的就是您把我當外人,什麼都忍着不說。"
她轉向小軍:"你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要逼着媽買這麼貴的東西?"
小軍終於崩潰了,跌坐在沙發上:"我...我投資虧了錢,急需用錢周轉..."
原來,小軍前段時間跟朋友合夥投資了一個項目,卻被騙了不少錢,現在急需兩萬塊錢還債。
他不敢直接向我開口,就想出了這個"送金鐲子"的主意。
"小軍,你怎麼能這樣?"麗麗失望地看着他,"如果你需要錢,為什麼不能直接說?"
"我..."小軍語塞,滿臉愧疚。
"兒子,"我長嘆一聲,"媽是你親媽啊,你有難處,直接說不就行了嗎?何必繞這麼大的彎子?"
我從口袋裡掏出銀行卡:"這兩萬塊錢我已經取出來了,本來是打算給你們買金鐲子的,現在你就直接拿去還債吧。"
小軍愣住了,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媽...我..."
麗麗一把抓住銀行卡:"不行!這是您的養老錢!小軍自己惹的禍,自己解決!"
她轉向小軍:"你是不是男人?自己的事情自己扛不起來嗎?"
小軍終於開口:"對不起,媽,對不起,麗麗,我錯了。"他聲音哽咽,"我只想找個台階下,卻忘了什麼是真正的孝順和坦誠。"
"兒子,"我握住小軍的手,"咱們是一家人,有什麼事不能直說呢?你有困難,媽一定會幫你的,但是你得實話實說啊。"
"媽..."小軍緊緊抱住我,像小時候那樣埋在我懷裡痛哭。
那一刻,夕陽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我們三人身上,彷彿時光倒流,回到了小軍還是個懵懂孩子的年代。
麗麗的朋友們識趣地告辭離開,留下我們一家人促膝長談。
小軍詳細講述了他的投資失敗經歷,麗麗則埋怨他為什麼不早點坦白。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慢慢還錢的,何必要動用媽的養老錢呢?"麗麗心疼地看着我。
我摸了摸麗麗的手:"傻丫頭,媽沒事。只要你們好好的,錢不錢的都是小事。"
小軍抹了抹眼淚:"媽,我一定會儘快還您錢的,而且我以後再也不會瞞着您了。"
麗麗突然說:"媽,過幾天我和小軍要回我老家一趟,您要不要一起去?我爸媽可想見您了。"
我驚訝地看着她:"你爸媽想見我?"
麗麗笑了:"當然啦!他們一直說,你是他們見過的最好的婆婆。"
我心裡一暖,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麗麗的父母對我的評價。
原來,我一直擔心的"外人"身份,其實只是我自己築起的心牆啊。
晚上,麗麗幫我鋪床時悄悄說:"媽,其實我爸媽也是農村出身,後來才去的城裡。我從小就懂得節儉,您別看我現在住在城裡,穿得時髦,其實比您還摳門呢!"
她調皮地眨眨眼:"以後咱們有什麼話都直說,家裡人不藏着掖着。"
我點點頭,心裡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對了,媽,"麗麗忽然正色道,"您那個戒指真的很珍貴,您得好好保存着,將來傳給您的孫子孫女。"
我眼眶一熱:"麗麗,你真是個好姑娘。"
第二天早晨,陽光明媚。
我起床做早飯,看見麗麗和小軍已經在廚房忙活。
麗麗挽着袖子擀麵皮,小軍在一旁切菜,兩人有說有笑,畫面溫馨得讓我鼻子發酸。
"媽,您坐着休息吧,我和小軍來做早飯。"麗麗笑着說,"我們決定了,周末帶您去趟老家,看看爸,順便商量一下怎麼修繕房子。"
小軍點點頭:"媽,那房子是我的根,我不能讓它倒塌。"
我眼眶又紅了:"你們..."
"好啦好啦,不許哭!"麗麗塞給我一個熱騰騰的包子,"嘗嘗我的手藝,比您做的差遠了!"
我咬了一口,又咸又淡,卻覺得比山珍海味還香。
窗外,小區里的梧桐樹葉子黃了一半,秋風吹過,落葉紛紛揚揚。
我忽然想起老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不知今年秋天,它又落了多少葉子。
那棵樹見證了我的青春、我的婚姻、我的生育、我的歡笑與淚水。
它依然在那裡,等着我回去,就像我的老家、我的老伴、我的根一樣,從未走遠。
"媽,在想什麼呢?"麗麗好奇地問。
我笑了笑:"沒什麼,就是在想,人這一輩子啊,兜兜轉轉,最後還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金鐲子風波過去了,卻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們心中的執念與隔閡。
那些年我省吃儉用供兒子讀書,不是為了讓他有朝一日羞於承認自己的出身;那些年我小心翼翼融入兒媳家庭,不是為了讓自己成為可有可無的外人。
家,本該是避風的港灣,而不是處處小心的戰場。
幾天後,我們真的回了老家。
站在那個漏雨的屋頂下,我、老伴、小軍和麗麗,一家四口圍坐在一起,分享着從城裡帶來的點心,談論着如何修繕這個承載了幾代人記憶的老宅。
老槐樹的影子透過窗戶灑進來,斑駁陸離,恍如隔世。
小時候,我曾在這棵樹下許願,希望將來能過上好日子。
如今,我的兒子坐在我身邊,我的兒媳貼心地給我倒茶,老伴的臉上洋溢着久違的笑容。
我想,這大概就是我所期盼的"好日子"吧。
不是金鐲子,不是大房子,而是家人之間的理解與坦誠,是那些說不出的牽掛與愛意。
老槐樹下,秋風又起,落葉飄零,卻飄不走我們心中那份濃濃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