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付20萬找你爸。"電話那頭沉默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迴響,像一顆石子沉入湖底。
我總是記得他七歲那年,站在我家門口,拎着一個破舊的藍白格子布袋,那種當年供銷社裡賣的粗布袋子。
那是1988年的春天,我剛過完二十七歲生日不久,正是改革開放十年,人們思想活躍的時候。
弟弟託付給我這個當叔叔的,說是要下海經商,跟着朋友去南方闖蕩,夫妻倆暫時無法照顧孩子,便將侄子阿軍送到我這裡,說是照顧幾個月。
誰知這一照顧,就是九年。
那時的縣城,剛剛通了柏油馬路,幾個國營商店裡的貨物也漸漸豐富起來,但大部分人仍過着清苦的生活。
"別給叔叔添麻煩。"弟弟臨走前對阿軍說,那語氣不容商量。
我在縣城一所普通中學教語文,每月工資七十多塊錢,在那個年代也算過得去。
單位分的一室一廳的房子,四十來平方,青磚灰瓦,剛通了自來水,卻也算個安身之所。
阿軍剛到的那幾天幾乎不說話,整日里縮在角落,像只怕人的小兔子。
我知道,是陌生的環境讓他不安。
"來,阿軍,叔叔給你做了肉絲麵,多吃點,長身體。"我把麵條端到他面前,從食堂打回來的肉絲被我切得更細,鋪在面上,噴香誘人。
阿軍瞪大了眼睛,卻不敢動筷子。
"還等什麼呢?趁熱吃。"我笑着鼓勵他。
他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然後抬起頭,眼裡閃爍着驚喜:"叔叔,真好吃!"
這是他來到我家後,第一次露出笑容。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阿軍漸漸熟悉了新環境,也開始嘰嘰喳喳地說起話來。
我把床讓給他,自己打地鋪,每天五點半起床,先燒熱水,然後和面準備早飯。
那時候還沒有電飯煲,我用的是單位發的鋁鍋,煮出的粥常常糊底,但阿軍從不挑剔。
"叔叔,我來幫您洗碗吧!"吃完飯,阿軍總是搶着要幫忙。
剛開始他夠不到水槽,就搬來小板凳站上去,那認真的樣子讓我心裡酸酸的。
星期天,我常常帶他去縣城的新華書店,那是縣城最大的文化場所,雖然書不多,但對孩子來說已是一片新天地。
阿軍特別喜歡《十萬個為什麼》,每次都要翻好久才捨得放下。
"叔叔,為什麼天是藍的?"
"叔叔,為什麼螞蟻搬家了就要下雨?"
"叔叔,為什麼冬天手會凍得通紅?"
他總有說不完的問題,而我儘可能地回答,有時也會坦誠地說不知道。
"那咱們一起去找答案,好不好?"我對他說。
日子就在這樣平平淡淡中漸漸流逝,弟弟的電話越來越少,我也習慣了和阿軍的生活。
一九八九年,全國高考恢復已經十二年,電視節目里經常出現"知識改變命運"的觀點。
我對阿軍說:"好好學習,將來才能有出息。"這話我不知重複了多少遍,每次作業輔導後都要念叨一番。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那時的他,大概還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學校的王老師有台收音機,每天晚上七點,校園廣播站會轉播中央台的新聞。
有時,我會帶阿軍去聽一聽,讓他了解外面的世界。
1990年春節前,縣城第一家彩電商店開張了,櫥窗里擺着的"牡丹"牌彩色電視機,吸引了無數人駐足觀看。
我帶阿軍去看熱鬧,他驚呆了:"叔叔,電視里的人穿的衣服是彩色的!"
我笑着摸摸他的頭:"是啊,總有一天,我們家也會有彩色電視的。"
那個春節,我省下一個月的工資,帶阿軍去了一趟縣城最好的國營飯店,點了三個菜:紅燒肉、清炒白菜和番茄蛋湯。
阿軍吃得津津有味,卻還記得給我夾菜:"叔叔,您也多吃點紅燒肉,平時您做飯都捨不得放肉。"
這孩子,什麼都看在眼裡。
不知不覺中,阿軍已經在我這裡住了三年。
弟弟偶爾打個電話,說生意剛起步,還需要時間。
我也知道他們不容易,便一口應下,繼續照顧阿軍。
1991年,全國掀起了下海經商的熱潮,學校里不少老師也蠢蠢欲動。
我卻始終沒動這個念頭,一來是性格使然,二來是放心不下阿軍。
"叔叔,張老師為什麼不來上課了?"阿軍問我。
"他去南方做生意了,說是能賺大錢。"我如實回答。
"那您為什麼不去?"
我笑了笑:"叔叔只會教書,不會做生意。再說了,還要照顧你呢。"
阿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突然抱住我:"叔叔,您別丟下我。"
我的心猛地一顫,這孩子,大概是怕被再次拋棄吧。
"放心,叔叔哪兒也不去。"我輕拍他的後背,感受到那小小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
那年冬天特別冷,北風呼嘯,窗戶縫裡灌進刺骨的寒氣。
阿軍的棉衣已經穿了兩年,袖子短了,露出了手腕。
我帶他去了縣城最大的百貨商店,那是剛開張不久的集體企業,比國營商店的東西更新潮些。
"小軍,你看這件怎麼樣?"我指着一件深藍色的棉衣,上面還有個小熊圖案。
阿軍眼睛一亮,但隨即又暗了下去:"叔叔,太貴了。"
標價一百二十元,幾乎是我小半個月的工資。
"不貴,這件質量好,能穿好幾年。"我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它。
回家路上,他坐在我的自行車后座,雙手緊緊抱着我的腰,像是害怕掉下去。
寒風呼嘯,但我心裡卻是暖的。
"叔叔,我們什麼時候能買電視機?"某天晚上,阿軍突然問我。
他的同學家裡陸續有了電視機,雖然大多是黑白的,但對孩子來說已經是莫大的吸引。
我算了算手頭的積蓄,心一橫:"等放寒假,叔叔就帶你去買!"
寒假前夕,我拿出所有積蓄,又借了同事五十塊錢,終於在縣城電器商店買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
那可是足足七百多塊錢啊,相當於我四個月的工資!
阿軍高興得跳了起來,一路小跑着回家,生怕電視機有什麼閃失。
電視一通電,屏幕上出現了雪花點,慢慢地變成了人影。
"有畫面了!有畫面了!"阿軍激動得手舞足蹈。
從此,我們家多了一項固定活動——每晚七點準時收看《新聞聯播》,然後是各種電視劇。
阿軍最喜歡《西遊記》,每次孫悟空出場,他都會興奮地手舞足蹈。
我規定他每天只能看一小時電視,剩下的時間必須用來學習。
起初他有些不情願,但看到我堅定的目光,也就乖乖聽話了。
"阿軍,你知道嗎,叔叔小時候連電燈都沒有,每天晚上點煤油燈做作業,眼睛都熏得通紅。"我時常這樣告訴他,"現在條件好了,更要珍惜時間,好好學習。"
那些年,我的生活幾乎全部圍繞着阿軍。
購置新物品時,總是先考慮他的需要;出去玩時,總是選擇他喜歡的地方;就連飯菜,也盡量照顧他的口味。
同事們都說我太傻,為別人的孩子操這麼多心。
"又不是你親生的,值得嗎?"有人這樣問我。
我只是笑笑:"一家人,說這些做什麼。"
弟弟夫婦這幾年來回了兩次,每次都待不了幾天就匆匆離開。
他們寄來的錢,我都存在了銀行,一分沒動。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初沒有答應照顧阿軍,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或許已經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孩子?
但每當看到阿軍慢慢長高,學習越來越好,這些想法就煙消雲散了。
"叔叔,這道題我不會。"阿軍有時會在晚上敲我的房門,拿着作業本請教。
我放下批改的學生作業,耐心地給他講解,看着他恍然大悟的表情,心裡比什麼都滿足。
時光荏苒,轉眼間,阿軍已經上小學五年級了。
1993年,物價開始上漲,工資也水漲船高。
我月工資漲到了一百八十元,還有了職稱津貼。
這年夏天,縣城通了有線電視,我換掉了那台老舊的黑白電視,買了一台二十一寸的彩色電視機。
阿軍興奮不已,連續幾天放學就往家趕,生怕錯過了心愛的動畫片。
"叔叔,您看這個!"他指着電視里的《西遊記》,"孫悟空的衣服是金色的,太厲害了!"
看着他興奮的樣子,我也跟着高興起來。
那時的縣城,正處在新舊交替的節點上。
街邊開始出現私人小商店,賣些糖果、文具和日用品;縣醫院裝了第一台B超機器,不用再去市裡檢查;就連學校,也添置了新課桌椅,不再是那種老掉漆的木桌。
一切都在變好,我和阿軍的生活也是。
1994年夏天,阿軍以全班第一的成績畢業,考入了縣重點中學。
那天,我特意請了半天假,帶他去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然後去了縣城最好的飯店,點了四個菜一個湯,還開了一瓶汽水。
"叔叔,這太浪費了。"阿軍有些不好意思。
"今天是好日子,"我笑着說,"你考了第一名,值得慶祝。"
那是我們在縣城飯店吃的第三頓飯,每一次都因為阿軍取得了好成績。
初中的課業比小學難多了,但阿軍從不讓我操心。
每天放學回來,他都會先完成作業,然後才看會兒電視或者課外書。
那幾年,他的個子猛地竄高,聲音也變得低沉,漸漸有了少年的模樣。
有時我加班到很晚,回到家,總能看到桌上留着一盤熱菜和一碗白米飯,用盤子蓋着,保持溫度。
"阿軍,叔叔不在家,你就別管我的飯了,自己吃好就行。"我說。
"沒事,叔叔,多一雙筷子的事。"他笑着說,聲音已經變得低沉,像個小大人了。
就這樣,不知不覺,阿軍在我家住了七年。
七年里,弟弟夫婦只回來過兩次,每次都待不了幾天就匆匆離開。
他們寄來的錢,我都存在了阿軍的名下,一分沒動。
我自己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那個普通的語文老師,每天兩點一線,家和學校。
同事們都勸我找個伴,但我總是笑着搪塞過去。
其實我也想過,但照顧阿軍已經佔據了我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再加上我的條件也一般,也就漸漸放棄了這個念頭。
記得有次學校組織聯誼,和隔壁衛生院的女同志們一起唱歌跳舞。
有個護士長對我挺有好感,主動加我為"宴會舞伴"。
但第二天阿軍發燒了,我只好請假帶他去醫院,這段緣分也就這樣錯過了。
後來聽說那位護士長嫁給了縣醫院的醫生,過得挺好。
阿軍初二那年,我收到了教育局的通知,說是要參加進修學習,地點在省城,為期半年。
這對我來說是個難得的機會,但我猶豫了。
阿軍才十四歲,讓他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叔叔,您去吧,我能照顧好自己。"阿軍認真地說。
"可是..."
"叔叔,您為我付出了這麼多,該為自己考慮了。"他的眼神比同齡人成熟得多,"再說了,鄰居張阿姨說了,她會經常來看看我的。"
最終,我決定參加進修。
臨行前,我準備了一個月的生活費給阿軍,又叮囑了他無數遍注意事項,這才依依不捨地走了。
在省城的半年裡,我幾乎每周都要打一次電話回去,問阿軍的情況。
每次他都說一切都好,讓我放心。
那半年,省城的變化讓我大開眼界。
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寬闊的馬路上車水馬龍,商場里琳琅滿目的商品讓人眼花繚亂。
我如饑似渴地學習,參加各種講座和研討會,晚上還要寫論文。
這些年來,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阿軍身上,幾乎忘了自己也有提升的需要。
進修結束後,我回到了縣城。
推開家門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餐桌上還擺着熱騰騰的飯菜。
阿軍站在廚房門口,笑着說:"叔叔,歡迎回家。"
那一瞬間,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這個當年怯生生的小男孩,已經長成了一個懂事的少年。
阿軍初中畢業那年,陌生的號碼打來電話。
"喂,是老王嗎?我是你弟弟啊!好些年沒聯繫了,你還好吧?"聽筒里傳來弟弟爽朗的笑聲。
我一時有些恍惚,七年了,弟弟的聲音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挺好的,你們呢?生意怎麼樣?"我強作鎮定地問。
"托你的福,這些年賺了點錢,在廣州買了房子,開了家貿易公司。"弟弟的語氣里滿是得意,"這次打電話是想說,我們決定接阿軍去廣州上高中,那邊學校好,機會也多。"
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裡五味雜陳。
一方面,我為阿軍能與父母團聚而高興;另一方面,九年來的朝夕相處,讓我早已把他視為己出,突然要分離,心裡難免不舍。
掛了電話,我坐在沙發上發了好一會兒呆。
窗外的蟬鳴聲此起彼伏,夾雜着遠處收音機里傳來的流行歌曲。
我突然意識到,阿軍終究是要離開的,這一天來得比我想象的要早一些,卻又在情理之中。
"叔叔,我爸說要接我去廣州。"晚飯時,阿軍低着頭說。
"嗯,我知道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你爸媽在廣州發展得不錯,那邊的學校也好,對你將來有幫助。"
阿軍抬起頭,眼裡閃爍着複雜的光芒:"可是叔叔,我不想走。"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着摸摸他的頭:"傻孩子,這麼多年沒見爸媽了,難道不想他們嗎?"
"想,但是..."他欲言又止。
"沒有但是,"我打斷他,"聽叔叔的,去廣州吧。那邊發展機會多,對你是好事。"
那晚,我聽見阿軍在房間里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我何嘗不是如此?整夜望着天花板發獃,想着這九年來的點點滴滴。
那個怯生生的小男孩,那些一起度過的日日夜夜,那些共同的笑聲和淚水...一切都將成為回憶。
送走阿軍那天,縣城下着小雨。
弟弟親自來接他,看起來西裝革履,很是氣派。
"哥,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弟弟拍拍我的肩,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這是一點心意,你收下。"
我沒接:"自家兄弟,說這些做什麼。阿軍是個好孩子,你們要好好對他。"
"叔叔,謝謝您這些年的照顧。"臨行前,阿軍站在我面前,已經長得比我還高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您。"
"傻孩子,叔叔照顧你是應該的。"我拍拍他的肩,強忍着淚水,"以後好好學習,別辜負了這些年的苦讀。"
看着載着他們遠去的出租車,我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
回到家,屋子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
那張書桌,那雙拖鞋,那個水杯,都還在原來的位置,卻再也沒有了主人。
晚上回到家,沒有人等着我一起吃飯,沒有人和我討論今天學了什麼,沒有人在我批改作業時安靜地坐在一旁看書。
我這才發現,這九年來,不知不覺中,阿軍已經成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小時候的阿軍站在門口,怯生生地叫我:"叔叔。"
我猛地驚醒,淚水不知不覺爬滿臉頰。
窗外,縣城的夜晚靜悄悄的,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吠聲。
接下來的日子,我重新適應着獨居生活。
偶爾會收到阿軍的來信,講述他在廣州的學習和生活。
他說廣州的學校競爭激烈,但他不怕,因為叔叔教會了他堅持和努力。
每次讀完他的信,我都會反覆看上好幾遍,然後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里,和他這些年的照片、獎狀一起珍藏。
1997年,阿軍高考成績出來了,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
得知這個消息,我比誰都高興。
當晚,我破例買了半斤白酒,一個人喝了個痛快。
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想着那個當年站在我門口、拎着布袋的瘦小男孩,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即將飛向更廣闊的天空。
都說孩子是父母的小情人,可阿軍卻成了我這個單身漢的牽掛。
我常想,若沒有他來到我的生命中,我這輩子可能就這麼平平淡淡過去了,沒有太多波瀾,也沒有太多感動。
大學四年,阿軍很少回來,畢業後直接在北京一家外企工作了。
我們的聯繫漸漸少了,偶爾通個電話,大多是我問他工作怎麼樣,他問我身體如何。
每年過年,他都會給我寄一些東西,有時是衣服,有時是保健品,還會附上一張賀卡,上面寫着"叔叔新年快樂"。
轉眼七年過去,我已經四十三歲了,頭髮開始花白,也有了一些小毛病,腰間盤突出,時不時要去醫院複查。
學校給我安排了新的住房,兩室一廳,比原來寬敞多了,但我依然保留着那張阿軍用過的書桌,放在次卧里,時常擦拭,不讓落灰。
縣城這些年變化很大,馬路拓寬了,新建了商業街,連以前的老戲院都改成了電影城。
我的生活節奏依舊,早上去學校,晚上回家。
唯一的變化是,我開始養些花草,在陽台上擺了幾盆弔蘭和綠蘿,也算有了些生氣。
2004年春節前夕,天氣異常寒冷,北風呼嘯,我裹着厚厚的棉衣走在回家的路上。
突然,口袋裡的BP機響了,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回到家,我趕緊撥了回去。
"喂,是王叔叔嗎?"電話那頭傳來阿軍熟悉的聲音。
"是我,阿軍啊,怎麼想起給叔叔打電話了?"我驚喜地問。
"叔叔,我有好消息告訴您,"他的聲音中帶着掩飾不住的喜悅,"我要結婚了!"
"真的嗎?太好了!"我激動地說,"新娘是什麼樣的姑娘?"
"您到時候就知道了,"他笑着說,"她很漂亮,也很善良。希望您能來北京參加我們的婚禮。"
掛了電話,我坐在沙發上發了好一會兒呆。
阿軍要結婚了,這意味着他真的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
想到這裡,我既欣慰又感慨。
那個曾經站在我家門口,怯生生叫我"叔叔"的小男孩,如今已經成為一個要組建家庭的男人。
歲月如梭,轉瞬即逝。
婚禮前一個月,我正在辦公室批改作業,突然有同事說有人找我。
走出辦公室,我愣住了——阿軍站在那裡,西裝革履,舉止得體,與記憶中的少年已經大不相同。
"叔叔!"他快步上前,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阿軍?你怎麼來了?"我驚訝地問。
"來接您去北京啊,"他笑着說,"這麼重要的日子,我得親自來接您。"
看到站在門口的他,我一時有些恍惚,彷彿又回到了那個他剛來我家的日子。
"叔叔,您瘦了。"他關切地說。
"老了唄,人老了就這樣。"我笑着說,"倒是你,越來越像你爸年輕時候了。"
當晚,我們在縣城最好的酒店吃了頓飯。
十幾年前的小飯館早已變成了檔次不凡的大酒店,服務員穿着統一的制服,菜品精緻得不敢下筷。
酒過三巡,阿軍突然說:"叔叔,我想在縣城買套房子。"
"買房子好啊,"我說,"現在條件好了,應該置辦點產業。"
"不是,"他搖搖頭,"我是想買給您住的。"
我一愣:"給我住?我有單位分的房子,夠住了。"
"叔叔,您照顧我九年,我總要報答您..."
"傻孩子,"我打斷他,"叔叔照顧你是應該的,不需要報答。"
阿軍抿着嘴唇,似乎在組織語言:"叔叔,我和小麗商量好了,婚後想回縣城發展。北京競爭太激烈,房價也高,不如回來創業。"
"是嗎?"我有些意外,"那挺好的,回來了叔叔也能經常看看你們。"
"嗯,所以我想買套大點的房子,讓您也一起住。"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滿期待。
我沉默了。
阿軍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住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他剛結婚,需要自己的空間,我也習慣了獨處。
"阿軍,叔叔知道你的心意。"我正色道,"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生活,叔叔住自己的地方就好。"
他還要說什麼,我擺擺手:"這事就這麼定了,不用再提。"
婚禮在北京一家高檔酒店舉行,比我想象的還要熱鬧隆重。
弟弟一家也來了,看起來生意做得不錯,穿戴都很氣派。
新娘小麗確實如阿軍所說,溫柔漂亮,對人也熱情有禮。
婚禮上,司儀介紹各位來賓時,特意強調了我的身份:阿軍的叔叔,撫養他九年的恩人。
"這位是阿軍的叔叔,在阿軍最需要關愛的時候,傾其所有地照顧了他九年。阿軍說,如果沒有叔叔,就沒有他的今天。"
聽到這些話,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席間,阿軍敬酒時專門來到我的桌前,深深鞠了一躬:"叔叔,這杯酒,謝謝您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
我鼻子一酸,舉起酒杯:"好好對小麗,好好生活,叔叔就滿足了。"
婚禮後,阿軍果然辭去了北京的工作,和小麗一起回到了縣城。
他在新開發的商業區租了個店面,開了家電腦公司,專門做網絡工程。
縣城這幾年發展很快,電腦開始普及,各單位都需要上網、裝電腦,他的公司接了不少項目。
開業那天,我帶了兩瓶好酒去捧場,看着忙前忙後的他們,心裡滿是欣慰。
"叔叔,您來了!"阿軍看見我,趕緊迎上來,"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店面,還簡陋着呢。"
店裡擺滿了各種電腦配件,牆上貼着彩色的宣傳海報,一看就是用心經營的樣子。
"挺好的,開始總是艱難的,慢慢來。"我環顧四周,欣慰地說。
接下來的幾個月,阿軍的生意慢慢做起來了。
有時候他會來學校看我,帶些水果或者保健品,我總是推辭,說自己不缺這些。
"叔叔,您就別推辭了,"他笑着說,"現在我有能力了,也該讓您享享福。"
我拍拍他的肩膀:"叔叔不需要這些,看到你過得好,叔叔就高興。"
2005年春天,阿軍和小麗突然來我家,說是有事相商。
小麗懷孕三個月了,他們決定買房子。
"叔叔,我們看中了新城區的一套房子,三室兩廳,採光好,小區環境也不錯。"阿軍說。
"那很好啊,"我笑着說,"有了孩子,確實需要個穩定的地方。"
"房子總價60萬,首付需要20萬,我們手頭有10萬,還差10萬..."阿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此時的縣城,房價已經開始上漲,60萬在當時已經是不小的數目了。
我明白了他的來意,心裡暖暖的:"你需要叔叔支援?"
"嗯,我想..."
沒等他說完,我就起身去了卧室,從抽屜里拿出存摺,遞給他:"這裡有15萬,你爸媽這些年寄來的錢,我都存着呢,一分沒動。不夠的話,叔叔再湊些給你。"
阿軍愣住了:"叔叔,這些錢是我爸媽給您的補償,您..."
"補償什麼,"我擺擺手,"當初你爸媽把你交給我,是信任我。這錢我一直存着,就是等你需要的時候用。現在正好,拿去付首付吧。"
阿軍和小麗對視一眼,眼圈都紅了。
"叔叔..."阿軍欲言又止。
小麗接過話:"叔叔,我們不能要您的錢。這些年您為阿軍付出那麼多,我們應該報答您才是。"
我搖搖頭:"叔叔不需要報答。你們好好過日子,把孩子撫養好,就是對叔叔最大的報答。"
阿軍猶豫了一下,終於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爸,我要買房子,差10萬,叔叔要把您給他的錢都給我..."他聲音哽咽。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傳來弟弟的聲音:"讓我和你叔叔說話。"
我接過電話:"老弟,阿軍要買房子,我這裡有些存款,正好給他應急。"
"哥,這錢是我們這些年給你的補償,怎麼能..."
"什麼補償不補償的,"我打斷他,"咱們是親兄弟,我照顧阿軍是應該的。這錢我一直沒動,就是想着留給他將來用。現在他要買房子,正好派上用場。"
弟弟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哥,你太..."
"好了,就這麼定了。"我不容置疑地說,然後把電話還給了阿軍。
掛了電話,阿軍紅着眼眶看着我:"叔叔,這錢我先借用,以後一定還您。"
我笑而不語。這錢本就是為他準備的,哪有還不還的道理。
幾天後,阿軍和小麗順利簽了購房合同。
看着他們興高采烈地討論裝修和傢具,我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拎着布袋來到我家的小男孩,一步步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搬家那天,阿軍非要我去新家看看。
我推辭不過,只好跟着去了。
新房子確實不錯,寬敞明亮,陽台上還能看到遠處的山景。
"叔叔,您看這間怎麼樣?"阿軍指着一間朝南的卧室,"我們特意給您留的,隨時歡迎您來住。"
我笑着搖頭:"叔叔住自己的地方習慣了,就不來打擾你們小兩口了。"
當晚回到家,我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突然有些恍惚。
轉眼間,阿軍已經成家立業,即將為人父。
而我,依然是那個獨居的老教師,除了多了幾根白髮和幾道皺紋,生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不知為何,我想起了那個寒冷的冬天,騎着自行車帶阿軍去買棉襖的情景。
那時他坐在后座,小小的手臂環着我的腰,溫暖而依賴。
如今,他已經能夠獨自面對風雪,甚至能為別人遮風擋雨了。
我起身走到廚房,從麵粉袋裡舀出一些麵粉,準備蒸饅頭。
多少年來,這個動作我已經重複了無數次。
和面、揉面、醒面、上屜,每一步都熟練得不需要思考。
看着蒸籠里漸漸膨脹的饅頭,我忽然想起阿軍小時候吃我蒸的饅頭時的樣子。
那時他總是小口小口地吃,生怕吃太多會給我增加負擔。
"叔叔,我吃不了那麼多。"
"長身體呢,要多吃。"
那些對話,那些場景,彷彿就在昨天。
幾個月後,阿軍給我打電話,說是小麗要生了,讓我去醫院。
我急忙趕去,在產房外看到了神色緊張的阿軍和他的父母。
"叔叔來了,"阿軍緊緊握住我的手,"小麗在裡面已經四個小時了。"
"別擔心,"我安慰他,"生孩子都是這樣的,會沒事的。"
又過了兩個小時,護士終於出來報喜:"恭喜,是個男孩,七斤六兩,母子平安。"
阿軍激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緊緊抱住了我:"叔叔,我當爸爸了!"
"恭喜恭喜,"我拍着他的後背,"你現在知道做父親的不容易了吧?"
看着病房裡疲憊但幸福的小麗,和她懷中的小嬰兒,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
這就是生活的延續,是愛的傳遞。
"叔叔,您要抱抱孩子嗎?"小麗問。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看着那張皺巴巴的小臉,忽然想起了阿軍小時候的樣子。
"叔叔,我們想好了孩子的名字,"阿軍說,"就叫'感恩',取'感恩叔叔'的意思。"
我愣住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這...這不合適..."
"叔叔,沒有您就沒有我,沒有我就沒有這個孩子,"阿軍堅定地說,"我要讓他永遠記得,我們全家都欠您一份恩情。"
我擦乾眼淚,把孩子還給小麗:"名字是要伴隨孩子一生的,不能這麼隨意。你們再好好想想吧。"
離開醫院時,阿軍送我到門口,突然說:"叔叔,您還記得我七歲那年來您家的情景嗎?"
"記得,"我點點頭,"你拎着個藍白格子布袋,站在門口,怯生生的。"
"您還記得,那天您給我吃了什麼嗎?"
我想了想:"應該是饅頭和鹹菜吧,當時家裡也沒什麼好東西。"
阿軍笑了:"是啊,就是饅頭和鹹菜。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饅頭,直到現在,我都忘不了那個味道。"
聽到這話,我的心裡暖烘烘的。
原來,那些不夠鬆軟的饅頭,在阿軍心裡,竟然是最好吃的。
"叔叔,您給我的不只是饅頭,還有愛和責任。"阿軍的眼睛濕潤了,"這輩子,我都報答不完。"
我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叔叔從來不需要你報答。看到你好好的,叔叔就滿足了。"
這就是人生吧,付出不一定有回報,但真心總會被記住。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這九年來,我不只是在撫養阿軍,阿軍也在陪伴着我,填補了我生命中的空白。
我們互相給予,互相成就。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和面蒸饅頭。
這一次,我格外認真,希望能蒸出一個鬆軟可口的饅頭。
饅頭出籠時,我拿出一個,咬了一口,滿意地點點頭。
然後,我把這些饅頭裝進保溫袋裡,騎上自行車,向阿軍家的方向駛去。
天氣很好,陽光明媚,縣城的街道上車來車往,小攤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這裡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破舊的小縣城了,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馬路寬闊平坦。
但不變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那份情感,那份牽掛。
"阿軍,多吃點。"來到他家,我把饅頭遞給他,"長身體呢,要多吃。"
雖然他已經不需要長身體了,但這個動作,這句話,卻是我和他之間最熟悉的儀式,是我們共同的記憶。
看着他咬下第一口饅頭時臉上幸福的笑容,我知道,無論時光如何流轉,我們之間的情感,永遠不會改變。
饅頭的香氣瀰漫在整個房間,阿軍的小兒子在小麗懷裡咿咿呀呀地笑着,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溫暖的光斑。
在這個平凡而溫馨的瞬間,我忽然覺得,人生的意義或許就是如此——用自己的雙手,烤一個饅頭,溫暖一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