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走吧,我不去養老院,也不去你們家。七十年了,這個家我哪都不去。"我坐在那張用了三十多年的老藤椅上,斬釘截鐵地對兒女們說。
臉上掛着不容商量的神情,心裡卻莫名地湧起一陣酸澀。
1986年,我從縣棉紡廠退休的時候,單位分了這套兩居室的樓房。我和老伴兒從筒子樓里搬出來,第一次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那天搬家,老伴兒擦了一整天的玻璃,連窗框上的灰塵都不放過。我爬上爬下掛窗帘、裝電燈,手上磕破了好幾處。
"老劉,你說咱這輩子,值了不值?"晚上,老伴兒靠在陽台的欄杆上,看着樓下的小花園,眼裡帶着星星點點的光。
我點上一支大前門,深深吸了一口:"怎麼不值?兩個孩子都爭氣,咱們有房有工作,退休金也有保障,比起那些連戶口都進不了城的,咱們是天上的福星啊。"
老伴兒笑着拍了我一下:"少抽點,對身體不好。"然後又嘆了口氣,"就是可惜啊,這麼多年住筒子樓,連個像樣的傢具都沒有,現在住上樓房了,卻又老了。"
我掐滅煙頭,握住她的手:"別想那麼多,咱們還年輕着呢,才五十齣頭,以後的日子長着呢。"
那時候兒子大學剛畢業,分配到省城一家國企工作。女兒還在讀高中,成績一直很好。我和老伴兒打算攢錢供女兒上大學,等兩個孩子都成家立業了,我們就靠自己的退休金安度晚年。
日子過得很充實。每天早上五點半,我就起床去附近的小公園鍛煉身體,回來吃老伴兒做的稀飯和鹹菜。然後帶上收音機,去單位的老幹部活動室下下棋、聊聊天。
老伴兒則在家裡縫縫補補,或者去街上的副食店排隊買肉。那時候雖然已經不用糧票了,但肉還是不太容易買到,常常要排很長的隊。
"劉師傅,今天又來買肉啊?"副食店的小李總是笑眯眯地打招呼。
"是啊,閨女周末要回來,得給她補補身子。"老伴兒總是這麼回答,臉上滿是驕傲。
女兒那時候已經上高三了,學習特別用功,經常到深夜才睡。我偷偷地從單位食堂買來一些雞蛋,和老伴兒一起給女兒做成蛋花湯,希望能給她補充營養。
1989年,女兒考上了師範大學,全家人都高興壞了。我記得那天,老伴兒特意到市場買了半斤豬肉,做了一頓難得的紅燒肉。看着女兒臉上的笑容,我和老伴兒相視一笑,彷彿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畢業後,女兒留在市裡當了中學老師。她嫁給了同事,小兩口日子過得還算紅火。兒子在省城站穩了腳跟,娶了單位的會計,買了房子,還添了個孫子。
家裡一切都挺順當的。
老伴兒總愛嘮叨:"劉大勇,咱們辛苦了一輩子,現在兒女都有出息了,以後咱們老了,肯定能享清福。"我常常在一旁笑着應和:"是啊是啊,咱這叫苦盡甘來。"
可人生哪有那麼多十拿九穩。2003年春天,老伴兒總覺得胸口悶,爬樓梯時特別費勁。起初我們以為是天氣變化,沒太在意。
直到有一天,老伴兒洗衣服時突然坐在地上,滿頭大汗。我趕緊叫了鄰居老王幫忙,把她送到醫院。醫生說是心臟出了問題,建議做搭橋手術。
"多少錢?"我問。
"起碼要四五萬。"醫生說,"但不做的話,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
我二話沒說,就在手術同意書上籤了字。那時候雖然有醫保,但報銷比例很低,大部分錢還是要自己出。我把存摺里的錢取出來,又跟兒子借了一部分。
手術很成功,但是術後恢復期間,老伴兒卻突然發生了併發症,沒等到半年,就離開了我。
送走老伴兒那天,我穿着早已發黃的中山裝,站在火葬場外面,恍恍惚惚看着黑色的煙從煙囪里飄出來,忽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兒子攙扶着我:"爸,別難過了,媽在天上看着呢。"
女兒抹着淚說:"爸,您跟我去家裡住段時間吧,讓我照顧您。"
我搖搖頭:"不用,我習慣了這個家,再說退休金夠花,也不會給你們添麻煩。"我轉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腳步沉重如灌了鉛。
回家後,我把老伴兒的東西一件一件收好,放在床底下的大木箱里。唯獨留下了床頭櫃上的那張照片,是我們結婚二十周年時照的,她穿着深藍色的連衣裙,笑得那麼燦爛。
我想,只要看着這張照片,就能感覺到她還在我身邊。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慢慢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早上起來打太極拳,上午去菜市場買菜,中午做飯,下午和樓下的老頭兒們下下象棋,晚上看看電視,日子倒也充實。
有時候會和老伴兒說說話,特別是做了她愛吃的菜,或者電視里播放她愛看的節目時。我知道這有點傻,但這讓我感覺她從未離開。
一年後,我把存摺拿出來看了看,發現手裡的錢越來越少了。老伴兒看病花了不少,我自己的開銷雖然不大,但也經不起大的支出。
從那時起,我開始精打細算過日子。夏天熱得不行,也捨不得開電扇;冬天冷得發抖,就穿上老棉襖,裹着棉被;吃的也越來越簡單,早上一碗稀飯,中午炒個土豆絲,晚上窩頭就鹹菜。
退休金每年都有增加,我的存摺上數字漸漸多了起來。我暗自高興,這樣一來,以後真要是生病了,也有錢治。老伴兒走得太突然,我不想成為兒女的負擔。
"老劉,你幹嘛這麼省啊?那錢又不是你積攢起來玩的。"樓下的老王常笑我。
我搖搖頭:"你不懂,這是我給自己留的後路。我可不想老了病了,連治病的錢都沒有,還得靠兒女。"
老王嘆了口氣:"你這人,就是倔。我那兩個兒子常說,爸,有啥事您儘管說,我們來照顧您。可我尋思,人老了,就得靠自己。"
我點點頭:"誰說不是呢。"
轉眼間,我七十歲了。膝蓋不如從前靈活,有時候上下樓梯會疼。兒女們又開始勸我搬去和他們同住。每次他們提起這事,我就有些心煩。
"爸,您年紀大了,一個人住太不方便了。"兒子坐在我對面,一本正經地說,"現在省城的醫療條件好,您跟我們住在一起,有什麼事也好照應。"
"我好着呢,用不着照應。"我不耐煩地回答,用力剝着一個柑橘,汁水濺到了手上,"自己的事自己能做,我還能照顧自己幾十年。"
兒子皺了皺眉:"爸,您不能總是這麼固執。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們遠在外地,來不及趕回來怎麼辦?"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把剝好的柑橘塞進嘴裡,酸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女兒也常常打電話來:"爸,您要不搬來跟我們住吧?我家離您原來的單位近,您還能常回去看看老朋友。"
"不用了,我這兒挺好的。"我總是這樣回答,然後很快轉移話題,"你們工作忙,別總惦記我,我這老頭子硬朗着呢。"
電話那頭,女兒沉默了一會兒:"爸,您別總把自己封閉起來。媽走了這麼多年,您也該走出來了。"
我的心猛地一疼:"行了,不說這個了。你們自己的日子過好就行,別管我。"然後匆匆掛斷電話,坐在藤椅上發獃。
隔壁的李阿姨常來串門,她和老伴兒當年是好姐妹。有一次她坐在我家客廳里,看着牆上的老照片,忽然問:"老劉啊,你為啥就不願意去兒女家住呢?"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習慣。他們有他們的生活,我去了打擾他們不說,自己也不自在。"
"可你一個人在這,我們也不放心啊。"李阿姨嘆了口氣,"你知道嗎,你女兒前些日子還特意來找我,讓我多照看你。"
我笑了笑:"用不着,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
那年冬天,我在樓梯上摔了一跤,腿骨裂了。大雪紛飛的早上,我提着菜籃子下樓,沒留神踩到一塊結了冰的台階,整個人往前栽去。
還好鄰居老王正好上樓,看見我摔倒,立刻叫來物業的人,把我送到了醫院。我躺在冰冷的擔架上,渾身疼得像被碾過一樣,卻還在想着:幸好前段時間存了一筆錢,不然這醫藥費可怎麼辦呀。
兒子和女兒聞訊趕來,在病床前爭着要接我去他們家養傷。兒子說他家樓下就是社區醫院,有什麼事方便就醫;女兒說她家安靜,適合我休養。
我擺擺手:"不用了,我自己能行。這點小傷算什麼,過些日子就好了。"
女兒紅了眼圈:"爸,您就別硬撐了。這段時間您一個人怎麼生活?上廁所都成問題,更別說做飯洗衣服了。"
"我……"我想反駁,但看着他們焦急的樣子,心裡一陣酸澀,"那就先去你家住幾天,等腿好了就回來。"
出院後,我堅持要回到自己家拿些換洗衣物。女兒攙扶着我上樓,我一瘸一拐地走進那個住了幾十年的家。
屋子裡有些冷清,但一切都那麼熟悉。床頭柜上老伴兒的照片積了一層薄灰,我伸手擦了擦。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她,想問問她:如果是你,會願意去兒女家住嗎?
在女兒家住了一個月,腿傷基本痊癒了。我卻越來越坐不住,總覺得自己像個客人,處處小心翼翼。女婿對我很客氣,但我能感覺到他的不自在;外孫女正要中考,每天晚上學習到很晚,我不敢看電視怕影響她。
"爸,您習慣嗎?"有一天晚上,女兒送來一杯熱牛奶,小心翼翼地問。
我點點頭:"挺好的,就是有點想家。"
女兒坐在床邊,猶豫了一下:"爸,您要不就留在這住吧?這邊有我照顧您,比您一個人在家強。"
我搖搖頭:"不行,我習慣了自己的家。再說了,我還不至於老到需要人照顧的地步。"
女兒嘆了口氣:"爸,您這麼固執幹什麼?我們是擔心您。"
"我知道,我知道。"我拍拍她的手,"你們是好孩子,可是爸爸有爸爸的想法。我這輩子沒求過誰,就是不想給人添麻煩,特別是你們。"
女兒的眼圈紅了:"爸,我們不是嫌您麻煩,是真心想照顧您。"
我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出了心裡話:"你媽走後,我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人這輩子,啥都不帶來,啥都帶不走,唯一能做的就是活得有尊嚴。我不想老了老了,還得看兒女的臉色過日子。"
傷好之後,我堅持回到自己家。雖然行動不便,但我覺得在熟悉的環境里恢復得快。樓下的鄰居們經常來看望我,幫我買菜、倒垃圾。我心裡很感動,但也暗自慶幸自己沒有麻煩兒女們。
老王有時會帶着他的老伴兒來我家吃飯,我做幾個家常菜,開一小瓶二鍋頭,聊聊過去的日子。他們知道我的性格,從不勸我去兒女家住,只是默默地關心着我。
"老劉,你這人就是犟,跟頭牛似的。"老王的老伴兒常這麼說,"你那麼多錢存着幹啥?又不能帶進棺材裡。"
我笑笑:"誰知道呢,萬一哪天真的病了,那錢不就用上了?"
老王搖搖頭:"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人這一輩子,開開心心的最重要。"
我沒有反駁,心裡卻想:你們不懂,那是我的底氣,是我的倔強。
兒女們更加堅決地要接我去他們家住。暑假的一天,他們一家子都來了,坐在我的客廳里,態度前所未有的堅決。
"爸,不是我們小題大做。"兒子嚴肅地說,"您這次摔倒,萬一沒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我們真的擔心您。"
女兒也說:"爸,您能不能為我們想想?我們工作忙,又遠在外地,天天擔心您一個人在家出事,心裡多難受啊。"
我沉默地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的槐樹,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
"要不這樣吧。"兒子提議,"您去養老院住怎麼樣?那裡有專業的護工,有什麼事都能及時處理。環境也好,有很多和您年紀相仿的老人,可以一起聊天下棋。"
"養老院?"我心裡一驚,"那不是等死的地方嗎?我才不去呢!"
"爸,您別這麼想。現在的養老院條件很好,很多老人都住得很開心。"女兒勸道。
我看了看他們,又環顧了一下這個住了幾十年的家,每一個角落都有我和老伴兒的回憶。我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去養老院,也不去你們家。七十年了,這個家我哪都不去。"
兒子皺起眉頭:"爸,您這麼固執幹什麼?"
"我這不是固執,我是不想給你們添麻煩。"我梗着脖子說,"我現在每個月退休金三千多,存款也有二十幾萬,完全能養活自己,實在不行就請個保姆。"
女兒紅了眼眶:"爸,我們不是嫌您麻煩,是真心想照顧您。"
"不用,我能照顧好自己。"我態度堅決,心裡卻有些動搖。看着他們擔憂的眼神,我知道他們是真心關心我,但我就是放不下那份倔強。
後來,兒女們提出的養老院方案我也一口回絕了。我聽說那種地方住着全是老頭老太太,整天沒精打採的,活像等死一樣。我才不去呢。
我自己的日子過得挺好。雖然身體不如從前,但基本的生活還能自理。每天早上去小區花園鍛煉,和老夥計們聊聊天,中午自己做點簡單的飯菜,下午看看電視或者讀讀報紙,晚上早點睡覺。日子雖然平淡,但很踏實。
只是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想起老伴兒。我們在這個家裡生活了那麼多年,每一件傢具,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影子。有幾次,我甚至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她叫我吃飯的聲音。
"老劉,飯好了,快來吃吧。"恍惚間,我似乎看到她站在廚房門口,圍着那條花圍裙,沖我笑。
我也常常拿出那個裝滿她遺物的木箱,一件一件地撫摸,彷彿這樣就能感受到她的存在。那條她最愛的紅圍巾,那個我送給她的懷錶,還有那本她讀了無數遍的《紅樓夢》,都讓我倍感親切。
2015年的一天,我在廚房裡切菜,忽然感到一陣眩暈,手裡的菜刀掉在地上,我也跟着倒下了。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裡了。醫生說我是突發腦梗,幸好鄰居及時發現,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這次,我的病情比較嚴重,住了半個多月的院。兒子和女兒輪流請假來照顧我。看着他們忙前忙後的樣子,我心裡既感動又愧疚。
女兒日夜守在病床前,給我喂飯、翻身、擦洗;兒子則到處聯繫專家,諮詢治療方案。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樹影,心裡五味雜陳。
醫生說我這次能恢復得這麼好,多虧了家人的精心照顧。這讓我不禁反思:我這麼多年一直強調不給兒女添麻煩,可到頭來,我還是成了他們的負擔。
出院那天,兒子和女兒站在病床前,語氣堅決地說:"爸,您得跟我們回家住,這次我們不接受拒絕。"
我看着他們疲憊的臉,想要拒絕的話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爸,您知道嗎,這半個月我們多擔心啊。"女兒握着我的手說,眼睛裡含着淚花,"要不是鄰居老王恰好來您家借鹽,發現您倒在地上,您想過會是什麼後果嗎?"
兒子也說:"爸,您這次必須聽我們的。您可以輪流住我們家,或者我們輪流到您家來住,但您不能再一個人住了。"
我沉默了。這次的事確實給我敲響了警鐘。人老了,身體真的不由自己做主了。
我想起老伴兒生前常說的話:"老劉啊,人活一輩子,到頭來,最重要的是什麼?不是錢,不是房子,是親情啊。"
"好吧,"我最終點點頭,聲音有些哽咽,"但我不想去養老院,也不想離開自己的家。"
最後我們達成了一個折中的方案:我還住在自己家,但女兒每周來住兩天,其餘時間我戴著兒子給我買的智能手錶,有什麼情況可以及時求助。
回到家裡,我打開那個積攢了多年的存摺。看着上面的數字,心裡不是滋味。這些年來,我一直省吃儉用,就是為了不給兒女添麻煩,可到頭來,錢再多又有什麼用呢?
老伴兒曾經說過:"人這輩子,活着的時候要活出個滋味來。"可我呢,為了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把自己封閉起來,疏遠了最親的人。
有一天,我和老王在小區的長椅上曬太陽,他忽然問:"老劉,你後悔嗎?"
"後悔什麼?"我問。
"後悔這麼多年一個人固執地生活,不肯接受兒女的幫助。"
我沉默了一會兒,看着遠處玩耍的孩子:"有時候會吧。特別是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才知道親情有多重要。可是,"我嘆了口氣,"人都有自尊心,誰願意老了還給兒女添麻煩呢?"
老王拍拍我的肩膀:"你呀,想得太多。兒女不就是用來依靠的嗎?我們拉扯他們長大,現在輪到他們照顧我們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春節那年,全家人難得聚在一起,在我家吃了一頓團圓飯。我特意讓兒子買了老伴兒生前最愛吃的東坡肉,還有她拿手的糖醋排骨。雖然她不在了,但我希望她的味道還能留在這個家裡。
看著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和小孫子圍坐在一起的場景,我忽然覺得這個家又充滿了生機。廚房裡飄出的飯菜香,客廳里回蕩的笑聲,讓我恍惚間以為回到了從前。
吃飯的時候,孫子問我:"爺爺,您都存了多少錢啊?媽媽說您特別愛存錢。"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頭:"錢啊,是要花的,不是用來存的。爺爺以前不懂,現在總算明白了。"
兒媳連忙岔開話題:"吃菜,別問這些。"
飯後,我把兒子和女兒叫到卧室,從柜子里拿出存摺遞給他們:"這是我這些年存的錢,你們拿去用吧。"
兒子推辭:"爸,這是您的養老錢,我們不能要。"
"是啊,爸,您留着自己用吧。"女兒也說。
我搖搖頭:"現在我才明白,錢存着有什麼用?人這輩子,身體健康最重要,家人團聚最珍貴。"我看着窗外飄落的雪花,聲音有些哽咽,"這些年我一直擔心給你們添麻煩,反而疏遠了親情。我這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傷害你們啊。"
"您想多了,爸。"兒子拍拍我的肩膀,"您只是太要強了。"
"爸,您從來不是我們的負擔。"女兒眼圈紅了,"我們是一家人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拍拍她的手,眼裡滿是淚水,"以後我不會那麼固執了,有事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們。我想通了,親情不是負擔,是福氣啊。"
女兒撲進我懷裡,哭得像個孩子。兒子站在一旁,眼睛也濕潤了。我抱着女兒,看着窗外的雪花,忽然想起了一首老歌:世上只有爸媽好,有爸媽的孩子像塊寶。我心想,其實何止如此,有兒女的老人何嘗不是幸福的呢?
從那以後,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變化。雖然還是住在自己家,但兒女們常來看我,有時候會帶着孫子一起來住幾天。我也會去他們家小住,幫忙照看孫子,給他講我們那個年代的故事。
"爺爺,您小時候有電視看嗎?"孫子天真地問。
我哈哈大笑:"哪有啊,那時候收音機都是稀罕物呢。我們村裡只有一台,下工後大家都去聽。"
"那您怎麼娛樂啊?"
"我們啊,摸摸魚,逮逮蚱蜢,下下河摸螃蟹,可好玩了。"我眯着眼睛回憶,"那時候雖然窮,但日子過得也有滋味。"
孫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讓我想起了當年的兒子。時光荏苒,一晃眼,我的兒子都已經是中年人了,鬢角泛起了白霜。
我不再把錢看得那麼重要,也不再那麼害怕麻煩別人。存摺里的錢拿出來一部分,給自己買了一台大彩電,又添了幾件新衣服。剩下的,我打算帶着老伴兒的照片,和兒女們一起去趟海南,那是她生前一直想去但沒能去成的地方。
有時候,我會在夜深人靜時對着老伴兒的照片說:"劉淑芳啊,你說得對,人這輩子,錢財都是身外物,親情才是最珍貴的。"
去年冬天,我又住了一次院。躺在病床上,看著兒女們忙前忙後的身影,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對他們說的那句"我不去養老院,也不去你們家"的狠話,心裡不禁感慨萬千。
如今,我已經八十四歲了。每天早上起床,我會站在陽台上,看着小區里來來往往的人。這個城市在變,這個家也在變,但是家人之間的情感,卻越來越深厚。
我常常想,如果老伴兒還在,看到我們現在的生活,她一定會笑着說:"老劉啊,你終於想通了。人這輩子啊,不就是為了活得明白嗎?"
是啊,人這一輩子,到頭來,擁有親情的溫暖,才是最大的財富。那些執拗的自尊,那些不必要的堅持,在真正的親情面前,不過是過眼雲煙。
有時候我會想,那些年我為了不麻煩兒女,把自己封閉起來,究竟是為了誰?也許,我只是怕自己老了,成為一個沒用的人,怕失去尊嚴,怕被嫌棄。但現在我明白了,真正的尊嚴不是獨自承受,而是懂得依靠,懂得分享,懂得愛與被愛。
每當夜深人靜,我看着窗外的星空,總會想起老伴兒常說的一句話:"老劉啊,人活着,要活出個明白樣子來。"如今,我想我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