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老秦,你又犯糊塗了,把新房給大女兒住,退休金給小女兒花,自己卻連個像樣的住處都沒有,真是糊塗到家了!"
王大樹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氣呼呼地說著,手裡的搪瓷杯冒着熱氣,那是他從家裡帶來的枸杞茶。
我躺在醫院的白鐵床上,望着窗外初春的陽光,那光芒透過泛黃的窗帘灑在被子上,形成一道道溫暖的光斑。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肺炎,像是給我矇著眼睛走了大半輩子的人突然拿掉了眼罩,讓我看清了許多事情。
1986年,我從東方鋼鐵廠退休,那時候正是改革開放初期,收音機里經常播報着各種新政策,街上的人們眼神里都帶着憧憬。
單位分了一套七十平米的兩居室,紅磚樓房,雖說沒有抽水馬桶,但有陽台,能晾衣服,比起以前的筒子樓強太多了。
日子雖不富裕,家裡除了一台黑白電視機和一台縫紉機外,幾乎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但也算踏實。
老伴去世早,是那時候醫療條件差,得了肝病,硬撐了兩年就走了,留下我和兩個女兒相依為命。
大女兒秦蘭今年已經四十歲,在市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整天站櫃檯,嘴皮子利索,笑臉相迎,日子過得去。
她丈夫劉建軍是機械廠的車間工人,踏實肯干,就是有時候愛喝兩盅,但對家裡還算負責。
小女兒秦梅比姐姐小三歲,在郵電局上班,每天跟那台黑色的老式電話機打交道,長得秀氣,嫁給了遠洋船員趙明。
這小子人倒是穩重,就是常年在外跑船,一年到頭見不了幾面,小女兒經常跟我抱怨孤單。
兩個閨女從小懂事,工作也穩定,在那個"鐵飯碗"橫行的年代,也算有了保障,我一直引以為豪。
我退休那年,恰好大女兒結婚,婚禮在廠里的禮堂辦的,幾張八仙桌,幾盤家常菜,放了幾掛鞭炮,也算紅紅火火。
當時住房緊張,年輕人結婚沒地方住是常事,有的甚至在辦公室支張行軍床對付。
那時候廠里的老錢主任找我談話:"老秦啊,你看你一個人住兩居室太寬敞了些,組織上考慮,是不是讓你搬到單身宿舍去,這套房子讓給你閨女結婚用?"
我當時心裡還有些不情願,畢竟這房子是我幹了一輩子換來的,可轉念一想,閨女結婚確實需要地方。
"爸,您就搬到單身宿舍去住吧,那邊也有您廠里的老同事,還熱鬧呢。"
大女兒秦蘭手裡擺弄着新發的工作證,眼睛不敢看我,聲音有些不自然地說道。
"我和建軍結婚,總不能還擠在集體宿舍里,人家都笑話。"
她繼續補充,眼睛瞄着窗外,好像那裡有什麼稀奇的東西。
"是啊,爸,您一個人住那麼大房子也是浪費,"小女兒秦梅也在一旁幫腔,她穿着郵電局發的藍色制服,頭髮燙了個卷,顯得格外精神,"您看隔壁李叔叔不也是讓兒子住大房子,自己搬去宿舍了嗎?"
我想着閨女說得也有道理,又想到老錢說的"組織考慮",便點了點頭:"那行吧,爸搬就搬,反正一個人住哪都是住。"
誰知道這一搬,就是十幾年,從七十年代的紅磚小樓搬到了六十年代建的平房,從寬敞明亮的兩居室搬到了十幾平米的單身宿舍,那屋子小得轉個身都費勁,牆皮脫落,冬冷夏熱,衛生間還是公用的。
每月四百元的退休金,在那個物價還不算高的年代,本來夠過得去,但我只留了一百五十元給自己買點鹹菜醬油,剩下的都給了小女兒秦梅。
小女兒從小體弱,上學時就經常生病,看着她那張瘦瘦的臉,眼睛裡滿是祈求,我心裡就軟了。
"爸,我們家消費大,趙明出海一走就是半年,家裡開銷全靠我一個人,工資又低。"
聽她這麼說,我更加心疼,每月都把錢如數交給她:"拿着吧,爸也沒啥用錢的地方,你們年輕人不容易。"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從六十歲到了七十歲,頭髮白了大半,牙也掉了幾顆,但我從不向女兒們抱怨。
去年冬天,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個城市,我在單身宿舍門口的水泥地上摔了一跤,差點把腰閃了,疼得我齜牙咧嘴。
王大樹見狀,放下手中正在修理的舊式半導體收音機,攙扶着我進屋,給我揉着後腰:"老秦,你也該回自己家住了,那套房子畢竟是廠里分給你的啊,不是分給你閨女的。"
我搖搖頭,臉上滿是無奈的皺紋:"那是閨女的家了,人家小兩口生活,我哪能去打擾?"
王大樹不屑地撇撇嘴,手裡的舊式火柴盒在桌上敲出不耐煩的節奏:"你那是給閨女,又不是賣給閨女,憑什麼你住這種地方?瞧瞧這屋頂,下雨天漏得跟篩子似的!"
我嘿嘿一笑,岔開話題:"閨女孝順着呢,隔三差五就來看我,上次還給我帶了罐蜂蜜,說是補身子的。"
王大樹哼了一聲:"你呀,就是太實誠,閨女們都騎到你頭上了。"
後來春節,兩個閨女都回來看我,帶着孫子孫女,熱熱鬧鬧,吃了頓餃子。
我從床底下的紙箱里掏出給外孫準備的紅包,是我攢了大半年的零錢,雖然不多,但也是心意。
孩子們拿了紅包,歡天喜地地跑出去放鞭炮,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
我發現大女兒秦蘭看我的眼神有些躲閃,她的手不停地擺弄着那條已經褪色的圍巾;小女兒秦梅則頻頻看錶,來得匆匆,一副要走的樣子。
"爸,我們家最近買了新電視,二十一寸的彩電,清楚着呢,您老什麼時候去坐坐?"
大女兒說著,但眼睛卻看着窗外,孩子們在院子里追逐打鬧的聲音透過薄薄的玻璃傳進來。
"爸,我們準備裝修房子了,把那老式的紅木傢具都換掉,換成現代的,等裝好了您來住幾天。"
小女兒笑着說,手指不停地繞着發梢,那是她心虛時的習慣動作。
我點點頭,心裡卻明白,她們的邀請不過是客套話,這些年,我去她們家做客的次數屈指可數。
每次去,都覺得自己像個不速之客,她們雖然面上熱情,但那種刻意的生疏卻怎麼也掩飾不住。
三月的一天,我突然發起高燒,渾身像是被架在火上烤,頭昏腦漲,連水都喝不下去。
王大樹發現我不對勁,趕緊叫了輛廠里的手扶三輪車,把我送進了醫院。
查出是肺炎,需要住院治療,醫生寫了一大堆檢查單子,光是挂號費就花了五十塊錢。
"得通知您家人來辦住院手續,"穿着白大褂的年輕醫生推了推眼鏡說,"還需要交五百塊錢住院押金。"
我想了想,掏出那個包着塑料布的舊皮夾子,撥通了大女兒的電話。
"爸,我現在正忙着呢,今天商場搞活動,走不開,您先墊着錢,我晚點過來。"
電話那頭傳來秦蘭有些不耐煩的聲音,還伴着嘈雜的背景音,似乎真的很忙。
我又打給小女兒,撥號盤轉動的聲音在走廊上顯得格外刺耳。
"爸,我今天有個重要會議,走不開,您先墊着,我明天一定去看您。"
秦梅的聲音聽起來疲憊而敷衍,我甚至能想象她一邊接電話一邊翻白眼的樣子。
最後還是王大樹幫我辦了住院手續,老夥計從貼身口袋裡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票子,數了五百元交給護士,還墊付了一些檢查費用。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聞着消毒水的味道,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不是因為病痛,而是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兩個女兒,一個住着我的房子,一個拿着我的退休金,可在我最需要她們的時候,卻都不在身邊。
老伴的照片還夾在我的皮夾子里,已經發黃,邊緣也有些捲曲,但她的笑容依然那麼溫暖。
我輕輕撫摸着照片:"老伴啊,你在天上看到了嗎?咱們的女兒長大了,可她們好像忘了我是她們的父親。"
淚水不知不覺模糊了我的視線,滴落在那張泛黃的照片上。
第二天下午,兩個女兒先後趕到醫院,秦蘭帶來了一些水果,秦梅則拎着幾袋營養品。
她們滿臉關切,噓寒問暖,倒像是關心得很。
"爸,您怎麼不早說身體不舒服呢?"
秦蘭坐在床邊,幫我削着蘋果,那把水果刀在她手中轉得飛快,蘋果皮一圈圈落下,像是解不開的疙瘩。
"就是,爸,您這身體可不能開玩笑。"
秦梅接過話茬,語氣里滿是責備,好像生病是我的錯一樣。
我望着兩個女兒,心裡卻湧上一絲苦澀。
這些年來,我把最好的都給了她們,而她們給我的,卻只有這些表面的關心。
記得秦蘭小時候,有一次發高燒,我連夜背着她去醫院,在走廊上守了一整夜;秦梅上學時,我為了給她攢學費,連件新衣服都捨不得買。
如今,連送我去醫院這樣的小事,她們都抽不出時間。
"房子的貸款快還清了,"秦蘭突然說道,擺弄着手腕上的新手錶,"建軍廠里效益不錯,年底還發了獎金。"
"我們單位也漲了工資,"秦梅也不甘示弱,"趙明下個月就回來了,說是給我買了國外的化妝品。"
我靜靜地聽着她們炫耀生活的美好,心想:這些年,我給她們的太多,反而讓她們忘了感恩。
傍晚,兩個女兒都走了,說是要回去照顧家庭。
秦蘭臨走時說:"爸,明天我派建軍來看您。"
秦梅則保證:"爸,後天我一定來,給您帶好吃的。"
病房裡又只剩下我一個人,對面床的老人在呻吟,牆上的日光燈發出嗡嗡的聲響,走廊上護士的腳步聲時遠時近。
我摸出床頭櫃里的那本《人民文學》,是我最愛看的雜誌,翻到一半卻怎麼也看不進去。
夜深人靜時,我突然想通了一個道理:給予不一定能換來真心的關愛。
也許,我對女兒們太過溺愛,反而讓她們覺得理所當然。
也許,我應該收回我的房子,收回我的退休金,讓她們明白:父愛如山,但山也有倒塌的一天。
第三天清晨,小區衚衕口開雜貨店的老李來看我,帶來了一碗熱騰騰的皮蛋瘦肉粥。
他穿着那件褪了色的綠軍裝,頭髮亂糟糟的,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粥碗。
"老秦,聽說你病了,我特意給你熬了粥,趁熱喝了吧。"
老李是個粗人,話不多,但總能在關鍵時刻出現。
當年我老伴走的時候,是他一大早起來幫我張羅的喪事;孩子們上學時,經常是他照顧放學後無人管的她們。
我突然有些哽咽:"謝謝你,老李。"
"啥謝不謝的,咱們是鄰居,"老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臉上的皺紋堆成一團,"你那兩個閨女呢?"
我愣了一下,苦笑道:"她們忙,沒空來。"
老李皺了皺眉頭,眼中閃過一絲不屑:"那怎麼行?你病成這樣,她們不應該輪流照顧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低頭喝粥,那粥熬得恰到好處,米粒軟爛,皮蛋的咸香和瘦肉的鮮美融為一體,熱氣騰騰的,溫暖了我的胃,也溫暖了我的心。
接下來幾天,答應來的女婿一個沒出現;大女兒秦蘭來過一次,帶着她兒子小剛,匆匆待了半小時就走了,說是孩子有奧數補習班;小女兒秦梅打了個電話,說工作太忙,抽不開身。
而老李、王大樹卻隔三差五地來看我,還有單身宿舍的幾個老夥計,輪流來陪我說話,帶來自家做的可口飯菜。
宿舍對門的張大爺甚至自掏腰包,給我買了一盒據說很補的阿膠。
病房裡的收音機里播着《梁祝》,那哀婉的旋律讓我想起了許多往事。
記得孩子們小時候,我經常帶她們去廠里的露天電影場看電影,夏天的夜晚,蚊子嗡嗡地叫,我們坐在帶來的小馬紮上,看着黑白的畫面在白牆上跳動。
秦蘭總是會被感人的情節看哭,秦梅則會興奮地指着畫面問東問西。
那時候,她們多麼依賴我啊,什麼時候變了呢?
是我給得太多,還是她們變得太快?
住院第七天,醫生說我可以出院了。
我的病情有所好轉,雖然還有些咳嗽,但已經不需要住院治療了。
我撥通了大女兒的電話,請她來接我。
"爸,今天我加班,實在走不開。要不您打個出租車回去?現在出租車也不貴,也就五六塊錢。"
秦蘭在電話那頭說得理所當然,好像接父親出院是件多麼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嘆了口氣:"行吧。"
掛了電話,我又給小女兒打去電話,她也說有事脫不開身,還問我要不要她報銷出租車費。
我苦澀地笑了笑:"不用了,我自己有錢。"
最後,還是王大樹來接我回了單身宿舍。
他騎着那輛老舊的二八自行車,后座綁了塊軟墊子,說是怕我坐着不舒服。
一路上,初春的風還帶着幾分寒意,但陽光卻暖洋洋的,照在臉上,讓人感到一絲安慰。
回到宿舍,看着斑駁的牆壁和簡陋的傢具,窄小的單人床和掉漆的桌子,我突然下定了決心。
第二天一早,我換上那件留了十多年的深藍色中山裝,戴上老花鏡,去了公證處。
年輕的公證員聽完我的請求,驚訝地看着我:"您確定要收回房子的使用權嗎?"
我點了點頭,眼神堅定:"那是我的房子,我有權決定誰來住。"
辦完手續,我又去郵電局,給兩個女兒各發了一封挂號信,信封里裝着公證書的複印件。
郵局的窗口後面,一個和秦梅差不多年紀的女職員接過我的信,動作熟練地貼上郵票,蓋上郵戳。
她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好奇地問:"是給您閨女的?"
我點點頭:"是的,告訴她們一個道理。"
女職員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但沒有多問,只是笑着說:"郵費一共三塊六。"
我從那箇舊皮夾子里掏出四塊錢,說:"不用找了。"
一周後的周日,兩個女兒同時來到我的宿舍,她們手裡各拿着一封信,臉色難看。
秦蘭穿着一件鵝黃色的毛衣,頭髮燙得卷卷的,但眉頭卻緊鎖着;秦梅則一身職業裝,妝化得精緻,但眼中滿是不悅。
"爸,您這是什麼意思?"
秦蘭晃了晃手中的信,聲音裡帶着幾分憤怒,又有幾分委屈。
"就是,爸,您為什麼要把房子收回去?我們不是一直住得好好的嗎?"
秦梅也質問道,那架勢好像我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
我平靜地看着她們:"因為那是我的房子。"
"可是,您當年說好了給我們住的啊!"
秦蘭急了,臉漲得通紅,像極了小時候我不給她買糖吃時的樣子。
"是啊,您怎麼能出爾反爾呢?這讓我們情何以堪啊!"
秦梅也附和道,她一向口才好,這會兒竟搬出了成語來。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樹,它的枝條上已經冒出了嫩綠的新芽:"我沒有出爾反爾,我只是要回屬於我的東西。"
我緩緩站起身,走到牆邊那個掉了漆的老柜子前,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紅色的塑料文件夾,裡面是當年分房的文件。
"這些年,我把新房給了大女兒,把退休金大部分給了小女兒,我自己卻住在這樣的地方。"
我環顧四周,單人床上的棉被已經洗得發白,牆角的暖壺掉了漆,窗戶上的玻璃有道裂縫,用報紙糊着。
"可當我生病的時候,你們在哪裡?是誰送我去的醫院?是誰墊付的醫藥費?是誰照顧我吃飯喝水?"
兩個女兒一時語塞,面面相覷,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
房間里的老式鬧鐘嘀嗒作響,那是我退休時廠里發的紀念品,走了十幾年,依然準時。
"爸,我們那是真的有事..."
秦蘭小聲辯解,手指絞着毛衣的下擺,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
"你們永遠都有事,可我這個老父親,卻永遠排在最後。"
我的語氣依然平靜,但字字如刀,直指她們的心。
"爸,您不能這樣..."
秦梅的聲音帶着哭腔,她向來是個會撒嬌的孩子,小時候每次犯了錯,都是這樣紅着眼睛跟我認錯,讓我心軟。
但這一次,我決不心軟。
"我就是這樣,因為我終於明白了:血濃於水這句話,是有前提的。如果我不尊重自己,又怎麼能指望得到別人的尊重,哪怕是自己的女兒?"
房間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着,好像在嘲笑這荒謬的一幕。
過了許久,秦梅終於開口:"爸,您是不是對我們失望了?"
我搖搖頭,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世界:"不是失望,是醒悟。這次生病,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給予不應該是單向的,關愛也應該是雙向的。"
我轉過身,面對兩個低着頭的女兒:"我已經七十多歲了,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我不想在生命的最後階段,還要過這種被遺忘的日子。"
秦蘭低下了頭,眼淚滴在了地上:"爸,我們確實做得不夠好..."
"你們不用自責,我也有責任。"
我走過去,拍了拍大女兒的肩膀,感受到她微微的顫抖。
"這些年,我太溺愛你們了,反而讓你們習慣了索取而不懂得回報。現在,我想收回屬於我的東西,不是為了懲罰你們,而是為了讓我們的關係回歸正常。"
我從柜子里拿出那個老舊的相冊,裡面是孩子們從小到大的照片。
秦蘭哭着翻看着那些泛黃的照片,有她小學入學的,有她少先隊入隊的,有她初中畢業的。
秦梅也湊過來,眼淚止不住地流,看到一張全家福,那是她十歲生日時拍的,老伴還在世,我們四口人在照相館拍的標準姿勢,臉上都帶着幸福的笑容。
兩個女兒沉默了,她們對視一眼,似乎在無聲地交流着什麼。
最後,秦蘭開口了:"爸,我們理解您的想法,您說得對,那是您的房子,您有權收回。"
她擦了擦眼淚,聲音有些哽咽:"我和建軍這些年也攢了些錢,準備買套小房子。我們錯了,不該理所當然地佔用您的房子這麼多年。"
"是啊,爸,"秦梅接過話茬,眼妝已經花了,但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真誠,"您的退休金也應該由您自己支配。這些年,我拿了太多,卻給得太少。我們會儘快搬出去,還您安寧。"
看着兩個女兒誠懇的表情,我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我知道,這個決定雖然艱難,但是正確的。有時候,愛不是一味地付出,而是適時地收回,讓彼此都學會尊重和珍惜。
臨走時,秦蘭留下了一千塊錢,說是這些年欠我的房租;秦梅則承諾以後每月會按時來看我,幫我打掃房間,陪我聊天。
我沒有拒絕,因為我知道,這是她們改變的開始。
幾個月後,我搬回了自己的房子。
大女兒一家買了套小兩居,貸了款,但離我不遠,步行只要十分鐘;小女兒也主動提出每月給我送些生活用品,不再理所當然地拿我的退休金。
最讓我感動的是,她們開始輪流來看我,不再是敷衍了事的匆匆一瞥,而是真心實意的關懷。
秦蘭經常帶着孫子小剛來住幾天,幫我收拾房間,做可口的飯菜;秦梅則常常帶我去公園散步,聽我講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不再像從前那樣不耐煩。
有一次,秦梅突然問我:"爸,您當初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笑了笑:"因為我想讓你們明白,愛是相互的。父母愛子女,是天性;子女愛父母,是美德。這美德,需要培養,也需要提醒。"
秦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明白了,爸。以前我總覺得您給我的是應該的,現在才知道,那都是您的犧牲和愛。"
王大樹來我家喝酒,看到這一切,笑着說:"老秦,你這招狠啊,不過效果不錯!"
我搖搖頭,給老夥計倒了杯二鍋頭:"不是狠,是清醒。有時候,愛不是一味地給予,而是讓彼此都學會尊重和感恩。"
窗外,秋風吹拂着銀杏樹,金黃的葉子紛紛揚揚地落下,像一場無聲的金色雨。
七十多歲的我,坐在自己的房子里,望着這美麗的景色,心中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
單位大院里的廣播喇叭里放着《今天是個好日子》,那歡快的旋律和我的心情如此契合。
那場病,讓我看穿了女兒們,也看清了自己。
生活從來不是單行道,愛也應該是雙向奔赴。
現在,我們一家人終於找到了平衡點,彼此尊重,相互關愛。
我把老伴的照片重新裝裱了一下,掛在客廳的正中央。
每當陽光照進來,她的笑容似乎更加明亮,好像在對我說:"老秦,你做得對。"
這大概就是我這個平凡老人最大的幸福和智慧吧。
不是一味地付出,而是懂得適時收回;不是盲目地溺愛,而是學會理智地愛。
只有這樣,才能讓親情保持應有的溫度,不冷不熱,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