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親九十多歲的時候,只要離開她生活了五十多年的那旮旯——哪怕是到五六百米外的妹妹妹夫家——就不停嘀咕:“我要家去,讓我家去。”
跌跌絆絆活到這把年紀,母親的日常起居開始力不從心。她不服老,要一個人獨立生活,自由;又不想一天三頓燒飯,怕煩。我和姐妹們商議,不能再順着她了,最後決定由姐姐“出山”,回家照料、陪伴母親。
姐姐回來了,母親卻不滿意。她不願意有人成天待在身邊,又增加開支。一年下來,母女倆爭過,吵過。我只能在視頻或電話里,一邊調解,一邊開導。抱怨歸抱怨,漸漸地,我發現母親對姐姐已有點離不開的依賴。春節時,姐姐要去外地和打工的姐夫團圓。節前,她和妹妹商定,將母親暫時接到妹妹家裡。妹夫精心布置了卧室,買了新木板小床,方便她住。
問詢母親的意見,她不領情。可能是人老了,怕折騰,她希望留在自己家裡,妹妹上門照顧。而妹妹,婆家也有年邁長輩,娘家的生活設施又都是極簡配置,她已難以適應。拉鋸戰中,母親終於讓步。
暖意融融的冬夜,妹妹打開熱水器、電熱毯,給她洗漱完畢,有些討好地問:這邊舒服,還是家裡舒服?母親幽幽地回應:說老實話,還是家裡舒服。
妹妹故意說:這不是家?你一個人還能在那個家?母親有點耳背,沒聽出妹妹的意思,她只記得那個家:家裡好,家裡好。妹妹有些失望,妹夫也覺無奈。
她們的對話,倒是觸發了我對“家”的重新理解。
面對沒讀過書的母親,我只能像一個蹩腳的老師,生硬地灌輸一句:家裡?這就是家裡,我不也在這裡?還有一句,當時沒說出口:吃飽,睡暖,有兒有女,滿足了吧!
住了兩個晚上,母親煩躁不安,央求妹夫送她回家。這段路,一兩年前,母親一天可以走上兩三趟,而現在,一步挪不到二寸。妹夫一口拒絕:我不能送你回去,要不人家以為我容不得你。
母親人生的最後八天,也是妹妹全程陪護。本來妹妹準備接媽媽回她家照顧,可母親跌了一跤,難以動彈,沒日沒夜地哼哼,說不出的難受。我趕緊請假回來。後來遵照醫囑,給她吃了鎮靜葯,試圖減輕她的疼痛感。一天,迷迷糊糊中,母親艱難地睜開眼,跟妹妹一次次喊:送我家去……送我家去……
妹妹意識到不妙,像哄孩子似的一遍遍說:這,不就是你的家?!靜候一邊的我有些手足無措,無法確認母親是清醒還是糊塗,也無法確認她嘴裡的“家”是何處。
母親的家,最早、最溫暖的,當然是她的娘家,那是她的出生地。不過,隨着出嫁,那個家漸漸遠去了。隨着外公外婆、舅舅舅媽們的離世,那個家早就消逝了。
母親的家,或許是曾經的婆家。可能有過短暫的快樂、溫暖,但終究被家庭暴力的傷痛永久淹沒了。她當年憤然離開傷心地,從此沒有在別人面前再提過那個家。
母親的家,還是堤東的婆家。最早是兩間茅草屋,低矮、逼仄、陰暗、潮濕,卻是她重新點燃希望的地方。三個子女在這裡出生、成長,母親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汗水,也收穫了一生最大的快樂和滿足。
母親的家,後來搬到路東,房子是鄉鄰們一起“抬”過去的舊屋,掉了朝向,換了茅草。等到上世紀80年代初,父親四處“銜”來木頭,湊齊一座瓦房的用料,一家六口才擠進三間簡易瓦房,一住便是整整30年。年久失修,屋頂滲漏,後來甚至可以“仰望星空”。每年颱風季,全家人都提心弔膽。
母親彌留之際一直念叨的家,也是她最為心安的家。雖然大多數時間只有她一個人在家,但她很開心、很安逸。家裡什麼吃的用的都有,所以她哪兒也不肯去。即使侄子熱情邀約,她也只禮節性地逗留半天。80歲的時候,我幾次遊說母親到省城過一段兒孫繞膝的生活,可小住幾日,她便愁眉苦臉,不停地叨咕着“家去”:哎呀,我沒得這個福氣,住在這兒不習慣,還是家去自在!
母親最留戀的,到底是哪一個“家”呢?
當她說“家去”的時候,我想的是,哪裡舒服,哪裡就可以是家,何必挑揀呢?
當她不能自理卻堅持“家去”的時候,我想的是,子女在哪裡,哪裡就是你的家;健康、安全的地方,哪怕是醫院,哪怕是他鄉,都是家。何苦死守呢?
當她迷糊中依然念叨“家去”的時候,我想的是,“家”,究竟是什麼地方?
人,到底有沒有一個永遠的“家”?我的兒子將來在海外工作,我們的“家”又在哪裡?會不會某一天重走老母親的老路,一遍遍念叨“家去”?
母親走後的那個中秋節,我回了一趟老家。屋在,桌子在,椅子在,愛人和姐妹聯手將屋裡屋外收拾得乾乾淨淨。可是,我們重新面對的,不過是一個空空蕩蕩的建築空間。
這是母親心心念念的“家”嗎?這是我們曾經脫口而出的“家”嗎?在我捫心自問的時候,沒有傷感,沒有失落。因為我早有心理建設:生命的有限,人間的無常,才是生活的常態,是它本來的樣子。
老屋西邊,是一大片玉米地,那裡有父母合葬的墓地。新立的墓碑,已被新一季生長的玉米圍擋。父母長眠於綠地深處七八平方米的墓穴之中。那處安息之地,是他們人生的終點,也是靈魂的歸宿。
可以說它是母親的“家”嗎?
我等風,等雨,但沒有等到答案。可是我能感覺到自己內心的變化:面前的老房子,不再是母親在世時的那個家;旁邊的玉米地,也不再是從前的那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