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並非非黑即白,也沒有絕對的善良與惡意之分。
人活一世有太多的無奈,但只要有一絲善意和信念,都可能讓身邊的人熱騰起來。
①
凌晨五點,裴秋被一陣節奏感極強地“砰砰砰”驚醒。
她循聲來到廚房,看見李雪琴正立在案板前剁餡兒,便打着哈欠問:“媽,你起這麼早幹嘛?”
李雪琴的視線沒有離開手中的刀,半啞着嗓子說:“包餃子,豆角肉餡兒的。包這個餡兒真費勁!切豆角就花了半個鐘頭,還得先用油炒一遍去豆腥氣,不起大早來得及嗎?”
裴秋有點不好意思。這是她最愛吃的餡兒,很多年前在同學家吃過。回家後念叨了許久,李雪琴給她包過兩次,每一次都這樣,抱怨的聲音從摘豆角持續到餃子下鍋。
不想做也做了,但從不讓裴秋痛快。
李雪琴就這樣一擰巴人,裴秋早就習慣了。
裴秋去衛生間洗漱一番,挽着袖子湊到李雪琴跟前,幫着一起捏餃子。
她這時才發現,李雪琴還煲了一鍋骨頭湯。骨頭湯加豆角餡兒的餃子,這麼豐盛的早餐,裴秋從前想都不敢想。
兩人默默幹活兒,天越來越亮,從沾着油污的廚房玻璃窗透進來,李雪琴伸長脖子看了眼客廳的掛鐘,冷着臉問:“他們幾點到?”
“嗯?”
“你……你親媽那邊的人,幾點來接你?”
“八點。”
李雪琴點點頭,拄着膝蓋起身燒水。裴秋倚在門框上,看着她精瘦的身體輾轉於鍋碗瓢盆之間,越看越心酸。
她真沒想到,李雪琴會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早晨,特意為她準備這樣一頓飯。
②
她不知李雪琴抱着怎樣一種心情,是害怕她一去不復返,因此刻意示好?還是覺得就要甩掉嫌棄已久的負擔,想要用一頓好飯,為她們脆弱的母女情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隨後裴秋和李雪琴一起享用了這頓早飯。李雪琴今日話格外多,告訴裴秋,她哥在外地出差,趕不回來,她姐生二胎坐月子不能出門。
裴秋捧着餃子樂:“媽,我哥我姐都和我說過了。你們真是的,我又不是不回來,怎麼弄得跟訣別似的。”
李雪琴沒吭聲。
裴秋明白,李雪琴不信,不信的原因是她不自信。
她知道自己對裴秋並不好。
③
裴秋命運多舛,是個唇齶裂兒,呱呱落地後就被親生父母遺棄在福利院門口。
那時正值秋末,天冷得很,裴秋差點凍死。許是那時落下了病根兒,直到現在她的身體也不太好。
裴秋在福利院生活三年,期間由慈善機構資助,做了修復手術,慢慢長成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
後來,她遇到了領養她的家庭,正是裴家老大夫婦。裴家老大不能生育,兩口子想要個年齡小不記事的小姑娘,就這麼把裴秋帶回了家。
他們對裴秋蠻好,裴秋在養父母的疼愛中慢慢長大。
然而,不幸在裴秋十歲時再次降臨。裴家老大夫婦開大掛送貨,因疲勞駕駛遭了車禍,兩人都沒救過來。
裴秋再次成了孤兒,老裴家料理完喪事,裴秋的歸宿成了一個難題。
裴家老大同輩的,都建議把裴秋送回福利院,生怕這孩子落到自己手上。家家都不富裕,多個孩子可不是添雙筷子的事。但族中長輩不同意,想給老大留個後。
一大家子爭執了許久,最後,重情義的裴家老二收留了裴秋。
也就是李雪琴兩口子。
④
李雪琴是極不樂意的,她養活自己的兩個孩子已經很艱難了,卻又拗不過自己男人。她一直視裴秋是個災星,在裴家老二不在家的時候,態度惡劣到極致,就想把這個半路天降的女兒逼走。
那幾年,裴秋的日子不好過。裴家老二因病去世後,她失去了最後的庇護,境遇更慘。
李雪琴當時開了間包子鋪,裴秋就像個小零工,只要放學回家,什麼雜活都得干。饒是如此,也換不來李雪琴半個好臉。
沒有男人,一手拉扯三個半大孩子,李雪琴經常崩潰,哭起來不管不顧,什麼難聽的話都往裴秋臉上砸,把她當成一個出氣筒。
每到這個時候,裴秋只能埋頭幹活,要不就像個鵪鶉似的蹲在角落裡。她知道自己在這個家裡不受歡迎,但無論如何她都得忍受。這樣,她還能有個家。李雪琴對她再不好,至少從未說過讓她輟學的話。
就憑這,她也要牢牢攥住李雪琴的衣角,不讓她把自己甩掉。
這一條改變命運的路再崎嶇,她也得咽下血淚,赤腳走下來。
⑤
命運似乎一直在對裴秋開玩笑。
裴秋的哥姐相繼畢業成家後,家裡的境況慢慢好轉,李雪琴對她的態度也隨之好起來。
誰曾想,這個時候,她親媽找上門了。
裴秋原是不想理的,但她有個親哥天天來磨,讓她去見一面,說老太太得了絕症,已經不行了。
最後還是李雪琴發話:“總歸她給了你一條命,你去吧。”
裴秋記得,李雪琴幫她做出這個決定之後的那幾天,總是呆坐在椅子上。思慮再三的結果,就是這一頓豐盛的早餐。
在李雪琴心裡,這大概是最後的早餐吧。
兩人吃過早飯後,尚不到八點,那邊的車就到了。
李雪琴唬着臉送裴秋下樓,車子慢悠悠駛出小區大門時,她追了上來,裴秋探出頭問:“媽,怎麼了?有啥事?”
李雪琴捂着胸口,大口喘氣,看着她,裴秋眼見着她眼裡的水汽越來越濃重,笑着安慰:“媽,我就是去見她最後一面,我會回來的。”
李雪琴噙着眼淚笑了,硬梆梆地甩了句:“你愛回不回,不回來也正常。”說完便走。
裴秋透過後視鏡目送李雪琴,想起她還小的時候,李雪琴總罵她是這個家裡最多余的人。
她也知道,自己就像長在李雪琴身體某處的一塊息肉,可是真到了動刀子割掉的時候,也會讓李雪琴失血,也會讓李雪琴疼。
這麼多年過去,縱然痛苦比歡樂多、責罵比憐惜多,但她們早已筋脈相連。
⑥
裴秋的親媽一直生活在鄰市,當年生下她,大半夜的坐車把她扔在那麼遠的地方,可見遺棄之心有多強烈。
因此,裴秋真是不明白,她這個親媽為什麼非要見她一面。有臉嗎?不愧疚嗎?還是覺得人之將死就該換來原諒?
多麼自私的人啊!但凡這人還有一點良知,又怎麼會只顧着讓自己死前不帶遺憾,非要來打擾她的生活呢。如果真的挂念,為什麼前些年自己過得不好的時候,她沒有出現?
裴秋被她親哥直接帶到醫院。
推開病房門的瞬間,裴秋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道靶子,被各種意味深長的眼光逡巡。
她那個哥哥微笑着,想把滿屋子的人挨個給她介紹一遍,大有讓她融入這個家庭的意思,被裴秋拒絕了:“不用,不是讓我來見人嗎?我就只見人。”
旁邊有個陌生女性不太高興:“老太太那時也有苦衷。當時家裡太困難,你生下來又是那個樣子,送給有能力的家庭至少能得到治療。你都這麼大了,應該能明白。再說,千不好萬不好,你的命是她給的。”
裴秋冷笑着,不屑回話。
從被迫生離開始,她所經受的一切,如果在這個場合說出來,她覺得都侮辱了自己。
那女人話音剛落,病床上昏迷的人慢慢蘇醒,發出微弱的聲音。圍坐四周的孝男孝女們自發讓出一個空位,示意裴秋過去。
裴秋面無表情地靠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陌生老太太,感覺自己的神經末梢通通僵掉。
她不知此刻該擺出什麼姿態,做出什麼表情。
老太太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哼哼兩聲,旁人會意,將氧氣面罩摘下。老太太緩了緩,衝著裴秋顫顫巍巍地抬起手,眼中透着迫切的渴望,像匯聚在渾濁晶體上的一點光。
裴秋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旁人推了裴秋一把,讓她坐下:“你這孩子……她都是要死的人,你何必計較?”
裴秋掃視屋內眾人,那些人視線與她觸及時,均不同程度地迴避。裴秋這才意識到,不僅她不願回來,似乎旁人也不歡迎她回來。
⑦
這時,老太太喊了她一聲:“乖乖。”
裴秋想,這大概是自己的乳名吧,難為她時隔多年,在病入膏肓時還記得。
老太太體力不支,說不了太多話,看了眼旁邊,有個男人站出來,板著臉說:“媽給你留了些財產,一套房產,一筆現金。”末了,他又補充道:“兄弟姐妹幾個,給你的最多。”
那個態度不好的女人吁嘆:“你就知足吧。爸媽當年掙下這份家業可不容易,我們都是跟着吃了苦的。前些年爸生病,這幾年媽生病,你沒在跟前盡一點孝,得的卻最多,哼。”
裴秋這才明白,自己不受歡迎的原因在哪。她根本不想要什麼財產,張口拒絕:“多少財產我都不要,你們留着分吧,我自己有媽。”
床上的老太太有些激動,輕輕啜泣。
裴秋心裡的怒火,被老太太的眼淚熄滅了不少。
這個人要死了,裴秋想,她死了,自己的許多怨恨就沒了着落,她不能留着這些情緒,她得讓這個老太太一併帶走。
想到此,她站起來說:“我現在並不恨你,以前也不恨你。雖然當年你拋棄了我,但是我很幸運,我過得一直特別好。我爸媽對我很好,他們沒有什麼錢,但是一直供我讀到大學。你不用因此覺得虧欠了我,更不用補償我。沒從你這兒得到的,我在別處都得到了。”
裴秋說完這些,已是淚流滿面。
老太太三天後去世。葬禮辦得很隆重,裴秋一身素服,堅持不肯戴孝。
那些前來參加葬禮的親戚,一撥一撥地圍觀她,刀從未捅在他們身上,他們自然能夠輕鬆地說出讓她原諒的話來。
“你媽當年是有苦衷的,你要理解她。”
裴秋想,走這一趟,我並不想去理解當年拋棄我的那個人,我只想去理解那個不情不願養我長大的人。她心中對李雪琴不是沒有抱怨的,可是當下,她終於別過彎來,李雪琴待她再不好,也沒有拋棄她,只這一點,已不知勝過她親生父母多少倍。
還有人說:“人死如燈滅,你就不要恨了。”
裴秋想:她的燈滅了,可我的燈還亮着。
⑧
裴秋堅持拒絕了老太太留給她的遺產,這讓她那些血緣意義上的兄弟姐妹緩和了態度。
返程時,還是當初接她來的那個哥哥送她。
路上,那個哥哥說:“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錢你該收就收,我知道你養母家條件也不太好。”
裴秋說:“不用了。”
那個哥哥笑了笑:“你養母這人也挺有意思。當時找到你,我就想,畢竟她是你養母嘛,於情於理得先知會她。我就先聯絡她,但她一直攔着我們見面。”
“那怎麼又讓我們見了?”
“因為我給了她一筆錢。”
裴秋愣住。
那個哥哥笑了:“但是她沒收,不過她看到了那筆錢,突然就決定讓我們見面了。”
“為什麼啊?”
那個哥哥嘆了口氣:“她說,能隨隨便便拿出這麼多錢的人家,條件應該挺好。你長這麼大受了很多苦,她想給你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你要是想認祖歸宗,她不會反對的。”
疼痛乍起,裴秋感覺心臟猛然被揪到了一處,無法紓解。
李雪琴這個人啊,一輩子都這麼矛盾,她脾氣總是那麼壞,是內心撕扯的結果。
當年,她不願意收養裴秋,可是又覺得她實在可憐,狠不下心不管;收養了以後,她真的天天都在後悔,多個孩子負擔太重了,可是她又狠不下心半路扔下裴秋;每一次給裴秋交學費,她都覺得好生氣,她憑什麼要省吃儉用供一個不相干的孩子上學,可是她又狠不下心讓裴秋輟學,毀掉她一生。
那日早上給裴秋包餃子、煲骨頭湯,親手送走裴秋,她心裡好恨,她費神費力把一個小屁孩養成有出息的大姑娘,憑什麼親生媽媽說相認就相認。可是她又狠不下心讓裴秋蒙在鼓裡,畢竟親生媽媽能給裴秋一個更高的起點。
李雪琴刻薄、脾氣壞,可她卻是這世上最善良的人。每一次面對兩難的抉擇,她無論如何掙扎,最後都會把心中的砝碼落在裴秋那一側。
⑨
車子從路口拐入巷子里,裴秋遠遠就看見李雪琴,像一桿路燈一樣立在小區大門口。
結果,還未等裴秋靠近,她轉身又走開了。
裴秋懂的,李雪琴要面子,盼着她回來,卻又不想讓她知道。
親哥將車停在小區門口,裴秋道了謝,頭也不回地跑進單元門,衝上樓梯。
李雪琴就站在門口。看到裴秋,眼中閃過失而復得的喜悅,但很快又拉長了臉,粗聲粗氣地說:“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裴秋撲過去,抱住李雪琴:“我媽在這,我家在這,我不回來能去哪?”
李雪琴冷笑:“回你親媽家唄。聽說他們家可有錢了,給你留了不少好東西。”
裴秋抱得更緊了,她感受着她身體的溫度和顫動,抖着聲音說:“媽,那個人只給了我兩樣東西,生離和死別,除此以外,沒有其他了。我現在有的,都是老裴家給的,都是你給的。”
李雪琴後背一僵,許久沒說話,一直到廚房傳來噗噗聲,她才掰開裴秋的手:“哎呀,少黏糊人,撲鍋了。”
裴秋像個小尾巴,一直跟着李雪琴,看着李雪琴從鍋里撈餃子。
裴秋正想問是什麼餡兒的,牆上的掛鐘開始報時,下午四點整。
夕陽西下,一束暖光透過沾着油污的玻璃窗斜射進來。裴秋倚在門框上,靜靜地看着,看着那束光柔和地籠着李雪琴,包裹着她的尖銳和善意。
那是母愛的光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