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是這位女性中年後期的黑白照片,她是我見過的很端莊的女人。這種稱頌,並非因心底的敬意,再疊加生死場的肅穆,就對用詞失去了約束。離別幾十年後,全班站在墓前,和老師陰陽相望。我們既以少時角色,注視着可遇不可求的師長;又以成人眼眸,去打量另一位成人。
1974年入讀中學,初見老師,我倒吸一口冷氣,沒有準備好,接納如此貌好的中年女性出任自己的班主任。記得有人說過,早年,你們的老師一襲素色旗袍,婀娜走出和合坊的瞬間,能讓半條霞飛路為她屏住呼吸。我無法以寫實語言來描摹老師,她具備許多生動,神韻里也並非看不到妖嬈,但都止於濃稠。
老師對我們的教化,是從自己的格調開始的。她的穿着和髮式從無刻意,但我們幾十雙少年的眼睛,卻總能領略到她的別緻。從老師身上,我隱約意識到,一個人擁有某項卓越,比如美貌,又能處之以淡然,是不尋常的。
老師講究因材施教和言傳身教,幾乎不使用流行套語,她要求學生用心做人做事,無愧於自己。幾十年過去,反觀老師當年取法自然的教育觀,對我們的一生極有裨益。因她,我們少聽很多人云亦云的低質說教。事實上,也沒有誰,因為老師未過分敦促,就沒能達到本該達到的高度。
老師的忙碌和喜怒,始終不失從容,她以清雅的品性,伴護着我們的人格成長。這份影響,彌足珍貴。
上世紀40年代,一位南匯六灶的學子,在市內就讀聖約翰大學醫科,他租住和合坊一個亭子間,房東的妙齡女兒,後來即是我的班主任。撐着油紙傘而來的鹽鄉後生,後來成了骨科名醫,他的女兒恰在老師班裡,自然是我的同學。1977年11月,為應對突然恢復的高考,學校以本班及另一個班為基準,籌建兩個理科提高班,老師出任其中一個班的班主任。遺憾,名醫女兒統考總分差了一點。老師說:“我和她家善緣不淺,悄悄把她留在班裡,也不是絕對做不到,但會有一名本該進來的學生,被頂替了。不堅守公平,還算什麼名校?”
公平,在老師眼裡是最起碼的,也是很大的事。
畢業很久,有位女同學描述,當年,她在家裡用火鉗燙髮,碰到脖後衣領留下焦痕。老師把她叫到一邊,說:“你覺得好看嗎?你讓有見識的人看到了衝動和粗心。”正值青春期的女生覺得狼狽不堪,事發多年仍未釋懷。
今天,學生的年紀超過了那年的老師,但老師當年對女生的施教是否過嚴?男生們會在私下說,即便有偏失,也是老師出於對女性更臻完美的敏感。於是,有人嘲諷我們是受性別偏袒的巨嬰。
印象中,老師唯一沒有把持住情緒的,是在原班級解散前的最後一課。向拆分出去的學生道別時,老師淚光閃爍。她似有割棄之感,她明白,他們將面臨高考失利的打擊。
統考成績證明,我報考理科遠比文科成功率大。老師沒有做任何規勸,而是和我並肩去承擔結果。她說,我已把你託付給有經驗的語文老師了。萬一,你放棄報考文科,提高班的門,還是為你開着的。
這個下午,有一點薄陽照進教室,各種類型的男女同學一律成為傷心的淚人。師生的淚眼裡滿含分別的不舍,抽泣聲持續地在教學大樓飄蕩。校長說,這是校史上,未有過的撩動人心的集體哭泣。這個感傷的下午,終結了我的少年時代。
距高考十天,我得了麻疹,高燒七天不退,醫囑絕不允許複習,我情緒煩亂。高考結束後,老師說,“麻疹對嬰兒的傳染很厲害,女兒剛生了孩子,我有點怕,就沒去看望你,對不起啊。”她雙眼殷殷,期待諒解。那一刻,我有些昏眩,她突然給了我混沌初開的存在感。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我可以如此重要。
晴朗的春日,我們來到老師的墓地。
面向墓碑,我們和遺像上的老師重逢並相望。老師的眼睛慈美而會心地注視着我們每一張面孔。離別那麼久,師生毫無疏離之感。我們將潔白的花瓣,灑滿老師的安息之地。我們雙膝觸地,讓心中的感恩淋漓湧出。看見有人輕撫老師的臉龐,那隻手,就是曾經拿着火鉗燙髮的手。只在瞬間,我心顫抖。
驚鳥拍翅而去,墓地一片靜謐。
原標題:夜讀 | 鄔峭峰:班主任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蔡瑾
來源:作者:鄔峭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