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我在日本留學5年,日本學校教給了我很多知識。”

新開河邊,張辛庄以北,整齊地林立着一排排的墓碑,它們相互陪伴,可有如此寂寞?


夜幕降臨時,偶爾響起烏鴉的啼鳴,不知是誰的墳頭上開了一小叢花,黃色和白色混雜在草叢裡,在風中靜靜搖曳。


李叔同捧着一簇花,站在母親的墳前。任憑腳下的草木肆意地瘋長,邪風肆虐而過,他的心裡空蕩蕩的,卻裝不下任何事物。


相依為命的人已經獨自渡到生命的對岸,想必那裡定然是落英繽紛,沒有苦痛和悲傷。



送走母親時,李叔同用了獨特的方式。自從文熙說出外喪不進門,他就認定是這個被舊制度禁錮的李家,奪走了母親本該幸福的一生。


於是,沒有漫天飛舞的紙錢,沒有披麻戴孝,更沒有哭天搶地的嚎哭,有的只是靜靜肅穆的弔唁者,以及李叔同那篇登在大公報上的致悼詞。


四周滿是弔唁着送來的鮮花,棺木上方那根老松枝好似有着神似的光澤,像是嬰兒格外清澈的眼睛,倒映着這個世界的真相。


李叔同在鋼琴邊坐下,修長的食指緩緩彈出一串旋律,回蕩在空中。


恍惚間,李叔同聽到父親去世時那渾厚清明的鐘磬之聲,彼時,他仍是個不知人間苦樂事的孩子。如今,他做了母親出殯的導演,中間的時光都藏去了哪裡?他弄不清楚。


天津的街頭巷尾都在傳着李家三少爺又做了一件奇事,唯有他心裡明白,都是為了讓母親安心的去往另一個世界。


後來他對弟子豐子愷說,母親一死,她在人生路上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直至出嫁。


此時,站在王鳳玲墳前之人又換了名字,他叫李哀,歡愉逝去,哀婉不絕。撐不住的時候,他總是想逃離,彷彿離開這痛楚生髮之地,便會避開那些不願意無力承擔的責任。


這一次,他逃得格外的遠。


海風攪起海浪,海浪吞沒思緒。李叔同站在輪船上,看着自己的祖國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煙雨蒙蒙之中。


日本東京一到,春天便會開滿櫻花,風過之處,好似下起一場粉色的櫻花雨。


1905年,李叔同來到這裡時,已是秋天,落葉鋪滿小徑。灰白色的鳥群飛起又落下,行人匆匆的走過,都是陌生的臉。


他的腦海里記得的都是些紛亂的片段,母親的老松枝、楊翠喜玫瑰色的紅唇,李萍香的蝴蝶流蘇耳墜,還有俞氏佇立在門邊逐漸黯淡下去的眼神。


20多載的光陰,有些是他刻意忘記的,不願意提,生怕往事泛起的塵埃會迷住了他的雙眼上。


有一座白色的小洋樓,那裡是李叔同暫時租借之地。房間並不大,卻被他布置得井井有條,一張木質的床,床上是疊的整整齊齊的素色被褥,桌上,放置着美術和音樂書籍,還有陶制的茶具。


牆壁上滿滿當當的都是些碑帖字畫,每到一處新的地方,李叔同總要為居士起一個雅緻的名字,正如他總是在不同的場合變換着姓名一樣。


李叔同為這所裝點雅緻且具有藝術氣息的小洋樓取名為小迷樓。


這時的李叔同依然是一名沉靜的藝術生。他以全新的面貌穿梭於學校和住所之間,脫掉了昔日的長衫馬褂,剪去長辮,梳着三七分頭,鼻樑上架着一個沒有腳的眼鏡,着西裝,執手杖,踏一雙尖頭皮鞋,簡直和當地的學生沒有兩樣。



他改變得乾脆、徹底,他是如此想要忘記那個隔海相望的舊時代,倘若有什麼值得回憶,應該就是母親了。


她就像那盒放置在銅鏡前的玫瑰,胭脂淡香瀰漫,卻漸漸被蒙上了灰塵。


很長一段時間裡,李叔同都想不出母親像什麼。


當他來到東京,在一個春日看到盛開的滿樹櫻花,才猛然覺得母親就是一朵櫻花。


用盡畢生的力氣,開得絢爛熱烈,而風一來就是一陣凄靈的櫻花雨。


在天津城,在大上海,李叔同是大戶人家的翩翩公子,走路時優雅中掩飾不住的得意,頭抬得很高。


如今到了東京,抱着一疊繪畫書走在街上的時候,他面帶微笑,學會了放低姿態,獨處小迷樓時,或是靜默沉思,或是隨意暈染幾筆水彩。


如果有客人來訪,他躬身請進門,溫火煮茶,用漸漸熟練的日語聊天,生活像是秋日的潭水,趨於平靜,也如鋪在清零溪水中的鵝卵石,稜角日益減少。


這是適合遺忘的地方。


午後,清涼的風掀起落着櫻花的窗帘。


他摘下眼鏡,割下未完成的水彩畫,起身來到窗邊。街上行人很少,唯有幾隻鷗鳥在池中盡起層層的漣漪,這個陌生之地安撫了他的不安。


沉沉躍進,松柏蒼翠,和風穿林,彷彿是一劑撫慰人心的良藥。


稻穀將熟黃綠混雜延伸到天際,直到與海相連。此時,東京都西南橫濱與靜岡之間的俊河灣畔度假勝地金沼的自然風光。


李叔同鼻樑上架着一副沒有角的眼鏡,站立在畫板前,把這幅景緻一筆一筆的挪到紙上,並為這幅夕陽水彩畫取名為金沼風景,落款為李哀。


李哀,此時李叔同在東京的名字。


一個哀字,與幸福無關,不過是一種淡泊的感受。這種感受並非是撕心裂肺般的痛楚,而是一種綿延流長的哀愁,在血液里循環流淌,生生不息。


與錐心之痛比起來,潺潺而流的悲哀才更讓人無法消受。


興緻起時,偶然會拜訪朋友,或者拜見尊師,更多的時候,李叔同則喜歡獨來獨往,因為唯有此時,那些滲透在血液里的悲哀。才會如此強烈的撞擊着他。


有人曾說,平靜、圓潤、達觀是做人該有的姿態,但這並非藝術的特質,真正震撼人心的藝術,總是與人靈魂深處的哀傷和起伏相關與深。


再相戀獨自一人時,李叔同才會在異國他鄉感受到寂然蕭索,徹寒涼。薄訪友見詩的時候,他習慣於穿一襲筆挺的西裝,以彰顯他低沉儒雅的氣質。


而在外寫生這一日,他換上了藏青之花和服,腰間系著一條黑色皺布腰帶,溫和卻掩不住落寞,他總是有意無意的把自己塞進忙碌的生活里。


只為不讓大海彼岸的回憶猛然襲來,只為做一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自己。除卻單純的繪畫寫生,李叔同也萌生了編譯一份美術雜誌的念頭。恰在此時,日本政府應清政府的要求,嚴格限制中國留學生之行動,籌辦中的美術雜誌也由此作罷。


李叔同心有不甘,只得轉變方向,在音樂中尋求寄託。他曾在上海得到過啟蒙教育,對音樂有着極為濃厚的興趣。


離別祖國時那首流淌着少年血淚的祖國歌鼓舞了國人的民族自信心,也讓他深切感受到了音樂藝術的推動力。


繪畫夢無法延續,音樂夢在拐角處遇到柳暗花明,黑夜中獨自漫。不,偶然瞥見水面滿是閃爍的星光,命運總是讓人在最深的絕望里,遇見最美麗的驚喜,以此來引導人們滿懷期望的順着人生之路一直走下去。


前塵之事早已留在了平行時空里,偶然的或是刻意的回首,非但未能挽回零星的記憶。


反倒惹得淚眼婆娑,滿心惆悵。


新年伊始,李叔同獨自在小迷樓里蘸着淡墨為音樂小雜誌寫序,閑庭春淺,舒眉半開,朝夕上衣軟風入媚,流鶯三五隔樹亂啼,乳燕一雙伊人雪羽,上下婉轉,有若互答,其音清脆悅破盪心若負,蕭晨告翠,百草不芳,韓穹氣雙杜鵑啼血,書枕落葉,夜雨鳴飢。


天津舊宅子里那棵老梅樹竟然也是開着一朵朵零星的小花,風起花落,那裡是母親最後停留的地方,想必此時於是定拉著兒子的手常來坐坐,就像從前王鳳玲時常抱着李叔同坐在深宅里一樣。


俞氏,想起這個名字,李叔同心中升起的更多是陌生感。這個女人始終在他身邊沉默,而且將一直沉默下去,直到生命的終結。


對於她,李叔同說不清楚是喜歡多一點還是習慣多一些,與天涯無友高聲唱和,與紅粉佳人眉目傳情。在這個島國里,他不敢想念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他只是想念一種氛圍,只是如今想起來,那段時光都是夢一樣的存在。


這些斷斷續續的情緒並不讓李叔同覺得難為情,反而成了他創作音樂的靈感。音樂小雜誌,除卻日本人所做的兩幅插畫和三篇文章外,封面設計、美術繪畫、社論、樂史樂歌雜撰,此輔各蘭,均有李書同以西雙之筆名,一人包辦。


縱然其規格為64開,只有30頁,卻容納了19項內容,其中木炭畫一幅,木板畫兩幅,文章七篇,樂歌三首,詞章五闕,分類甚為詳細。嗚呼,沉沉越界眷與情起信方寄寄家,山獨一隅而誰與?



沈拂香林,色妙凄涼,弟子之魂,故國天寒嗚咽,山羊之底,春燈燕子可憐幾處,斜陽玉樹後庭愁,對一狗心月望涼風,雨天陌吹寸次起,誰思影響前塵,折為悵惘。


旅樓一角,長夜如年,遠比未中更。昏欲泣,沒有親人在側,沒有友人相伴,強勁的風一聲聲叩擊着窗欞,屋內的燈欲明欲滅,執筆的手已然凍通紅。


然而,他並沒有心灰意懶,底端汩汩流淌而出的繪畫和旋律,以及這篇為音樂小雜誌的作序,都是心靈的慰藉。


他以堅韌的耐心等待着印花開遍枝頭的世界。


1906年二月初八,音樂小雜誌第一期在東京三光堂引咎新建。跳躍的五線譜終於嵌進了書頁,延續了他的藝術情懷。五天之後寄回國內,20號由遊戲音在上海代辦發行。


早春的風仍舊有些涼,一天,李叔同出門寫生時,抬頭,猛然瞥見小樓對面的那棵櫻花樹綻開了幾朵零星的小花花瓣,粉粉嫩嫩的,就像剛剛出生的嬰兒,也彷彿是那份剛創刊不久的音樂小雜誌。


恰在此時,東京美術學校錄取通知書寄到他手中。對於命運,他總是心存感激的,即便時常置身於窮煢孑立的處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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