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諱富國,已於二零一四年仙逝,這是父親悼念妻子的文章。在此秋祭之日,望能禦寒泉台,寄上深深的思念。)
(我的母親)
悼念賢妻
玉花,你撒手人寰,離我和孩子們而去,一晃,就是三年了。在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裡,你那許許多多的感人往事,常常閃現在我的眼前,是那麼清晰,是那麼逼真,是那麼親切。經過梳理、綜合,概括你的一生,你是個賢妻,你是個良母,還是一個孝敬婆母的好兒媳婦。每當我收拾家時,凝望你的遺像,不禁肅然起敬!
一、風口浪尖患難與共
你與我的匹配,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辦而成的。一九四九年,我們結的婚,揭開蓋頭一看,頗覺陌生。雖然生長在一個村,但從無交往。這時,你才向我介紹了你的身世:“我是民國十八年(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九日出生的,就生在朝頭街現住的那處院子。我家世代務農,父親名叫劉登第,兩年前病故了。我媽劉李氏,碾槽溝的媽家,也和我一樣沒登過學校的門,大字不認的一個。還是小腳,走路搖搖,只能做點家務。我上頭有個哥哥,名叫劉子文,跟着解放軍打仗去了。”從此,我們走到一起,整整五十六年。你我之間的情感,都是建立在婚後風風雨雨惡劣環境的基礎之上的。幾經考驗,純真、堅韌兩項指標都很高。
一九六零年,遭遇空前未有的大災害。度荒的口號是:“低標準,瓜菜代”。因此,頭罩遮陽巾,挎着籃籃,踏入御河畔挖野菜,成為你的必修課。後來,近郊的野菜挖光了,你還坐上火車去陽高羅文皂挑野菜,瘦弱的身子背着大麻袋,艱辛備嘗。就在這荒年暴月的冬天,我恰恰被調到大同市城區一校擔任黨支部書記,一校是個省重點學校,這樣安排是上級對我的器重。當然,相形之下,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那時,集體化的高潮正在興起,學校教職員工都吃食堂。食堂那點飯菜——有限的窩窩頭,几絲蘿蔔乾,哪裡能夠我吃?每天晚上下班回家,你總給我留碗糊糊喝,以補充我的伙食不足。起初,我還以為家有一定的積蓄,喝得香甜,心安理得。光陰荏苒,不覺就到了臘月二十三,這是個傳統節日,家家戶戶打掃房子,送灶君爺上天。我在配合你洗刷,打理家什時,揭開米壇、面瓮一看,兩個容器皆告罄,又目睹小缸、小罐,裡面的糧都是新打回來的,也所剩無幾。在震驚之餘,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喝得那碗糊糊,米、面都是從你的口糧里擠出來優待我的,你以莎蓬、灰菜等野菜充饑。這於心何忍?我說:“下不為例,那碗糊糊乾脆免了吧!”“不!”你堅定地說:“這個事情你不要說了,學校你得負責;家,全靠你支撐;這營養不足,垮下來,是個啥後果?”這份優待從未間斷,一直堅持到形勢好轉。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席捲全國,我以“走資派”和所謂的“成份”問題被打倒,進而被“群專”,剝奪了人生自由,長期非人的拷打和折磨,幾乎使我無法活下去。你為幫我認清形勢,不辭勞苦,四處走訪了對我最了解,而且政策水平相當高的親友,回來轉告我:“所到之處,大家對你的看法基本一致,他們說:‘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要相信黨,相信群眾,光明的前途就在前頭!”接着,你又談了你的看法和態度,你說:“我沒文化,又是圍着鍋台轉的家庭婦女,料事不遠。假使真的屈辦了你,不讓你在城裡作教育工作,這也沒什麼,咱們一起回農村種地去!天底下大多數是種地的人,天無絕人之路!照樣能生活,能給老人養老送終,也能把孩子培養成人。”親朋的真知灼見,你的金玉良言,在黑暗中點亮了我,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果然,“九大”之後,一九七零年,“工宣隊”給我鬆了綁,落實了黨的政策,恢復了我的工作。我每憶起這段經歷,由衷地說:“我那一半,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跟我心不變!”
實踐告訴我們,人生的旅途,不是平坦的,筆直的,而是起伏不平的,曲折多變的。一九七五年,大禍又降臨到我的頭上,幾年來潛伏在我體內的病魔,已羽毛豐滿,伺機跳出來瘋狂地吞噬着我的健康——那正是元旦的夜晚,人們都在張燈結綵歡歡樂樂的慶賀佳節,我呢?喝了一夜的水,排了一夜的尿,手無伸屈之力,腿無支撐之能。經醫院反覆診治,確診為糖尿病,大夫說:“這個病潛伏期很長,與人的精神環境關係甚大,只有大爆發,患者細細回味起來,才能明白它的來龍去脈。對於這個病,針鋒相對根治的辦法還沒有,不過,不要害怕,只要認真對待,耐心治療,突破百歲的壽星也不乏其人。”你奈不住,在旁邊急切地插問道:“大夫,作為家屬的我該怎麼辦!”“飲食治療是最重要的,如果忽視這一點,吃什麼葯,打什麼針,都無濟於事。這個病是個代謝問題,吃得多,吸收不了,從尿里把糖走了,目前,咱們醫院還沒有設糖尿病人專灶,這就需要患者家屬配合。”你當即說道:“只要對病人有利,需要我們家屬做什麼就做什麼!”從此,你每天背着五歲不能走路的小女兒,手提飯盒,三餐不斷。從家到醫院有將近四里地,一天,你勞累過度,上樓踩空,頭碰破了,你用頭巾裹起來,生怕我知道。後來,我覺察到你面色憔悴,步履維艱,我說:“別為了我的活,把你累壞了,以後,我從醫院買上吃吧!”你毫不動搖地說:“那怎麼行,這個病不能隨便吃,再苦再累,咱也得往好培植!”一天,大夫集體查房,主任說:“老王,你的病情恢復得很理想,這與你家屬配合飲食治療有關。得這樣一個賢內助,是你不幸中的萬幸!”經過多半年的治療,終於出院了,我邁着健步回家,祥視寒舍,元旦發病那天的慘景一掃而光,彷彿換了人間。小女兒歡天喜地迎接我的歸來,看着胸前飄拂着紅領巾的兒子,和辛勞的你,異常覺得溫馨。心想:“這個家,我一定要支撐好!”
二、關懷備至慈愛無邊
你對子女不僅僅在生活上細微體貼,更關注他們的思想品質,發展前途。一九七零年,渾同跨入學齡階段,你還在原籍,對農村的情況了如指掌。你給我來信,要我把孩子接到大同就學。你說:“咱村師資水平,教學質量很差,小學是基礎教育,不管社會上怎樣,孩子總是要讀書的,就咱們的條件,給孩子創造好的學習環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速辦為好!”讀罷你請人寫來的信,我認為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我沒有帶娃娃的嘗試和經驗,恐難勝任。於是,我在回信里將這個顧慮和盤托出。旋即,收到你的信函,你條理分明地指點我:“第一,先從生活方面入手,現在食堂就吃窩窩頭,它是粗糧,孩子不喜歡吃,可從你的那份細糧中給他吃個大饅頭,孩子自然會感到你對他的愛,願親近你。第二,多溝通思想,注意正確引導,對孩子的進步,哪怕是丁丁點點,也要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掛在嘴上,因勢利導。第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學校那麼多女教師,他們各有各的拉孩子的經驗,你要禮下於人,空懷若谷,向他們取經。”在你的指教下,我信心百倍地把孩子接來。那時,我恢復工作後安排到二十四校當革委會主任、支部書記,這是一所雁北地區幹部子弟學校,教師大多是從雁北十三縣抽調上來的尖子,水平高,學生是清一色的幹部子弟,素質好,在這樣的環境里,激發了孩子的上進心,加上老師的循循善誘,渾同的學習進步很大,作文時有貼堂,還經常給小夥伴們講“劉、關、張”、“孫悟空”的故事。
一九七七年,鄧小平同志復出後,撥亂反正,恢復高考。一九八零年,渾同金榜題名,考入山西大學歷史系。我們王氏一族,二百年來,列祖列宗,多為文盲,出了這樣的後代,真是喜出望外。這一切,你的功勞最大。
這時,我正在城區一中當書記,家庭經濟雖無赤字,但由於多災多難,喪失了元氣,根本沒有一點積蓄。知情的朋友建議,讓孩子在入學登記表家庭一欄里,多填一口人,就能多領一份助學金,困難就少了。你認為不妥,說道:“這顯然是弄虛作假,從哪裡捏一個人呢?一旦被學校知道,孩子的臉往那裡擱!自己的問題要自己解決,咱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讀書,這是關係他一生前途的大事。”在我們生活極度困難的時候,孩子來信要生活費,你忍痛割愛,把珍藏多年的陪嫁首飾——簪子、耳環、項墜、牙籤、鐲子、手豆等悉數拿出,低價典賣給銀行,以解燃眉之急。
曉雁,八個月時,已會扶着炕桌嬉戲了,看見她可人的面容,機靈的樣子,敏捷的動作,我常常喜不自禁。誰知,命運多舛,一夜高燒,居然讓孩子得了小兒麻痹。我們面面相覷,傷心的淚止不住地流。看着病中的孩子,你晝夜呵護。這時的我,心情特別不寧,“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幾乎每天夜裡,都看到你辛勞的身影:睡下不久,孩子哇的一聲哭醒,你起來拉開燈,把孩子輕輕抱起,左右搖晃,然後,從蕎麥皮褥子下抽出濕尿布,換上乾的,把孩子放好,蓋上被子,用手拍呀拍呀,讓孩子進入夢鄉,這是第一次:大約半夜子時,孩子喚媽媽,你知道這是饑渴的信號,再次打開燈,倒了一筒奶子,置入暖瓶,加熱片刻,你把孩子抱入懷中,嘗嘗奶子的溫度,邊喂孩子,邊換尿布,孩子吃着睡著了,你款款把她放入被窩,這才就寢,這是第二次:雄雞喔喔報曉,天還未放亮,孩子又哭醒。你再次起來拉開燈,又換尿布又餵奶,親親她的小臉蛋,拉拉她的小手手,這時,孩子在你的綿綿愛意中睡著了,這是第三次。那時,奶子很緊張,你冒着寒風,踏着晨曦,排隊打奶子去了。如此劬勞,整整三載,孩子的鍵康逐步恢復,你卻罹患了美尼爾氏綜合症,眩暈、嘔吐。但凡孩子的生活起居,你仍事事躬親,從不讓人代庖。
曉雁高考失利,要繼續補習,學費高達千元,你說:“小子、女子,都是咱的孩子,學不下本事,咋在社會上立身?”隨即,你從柜子里取出一疊新圪楞楞的票子,給了孩子,讓她去報到。我知道,這是你給十九校做勤雜工掙的錢。
小孫子靜淵,玩心太重,燈下以理規勸,是我專門給他吃的偏飯。然而,他就是置若罔聞,我行我素。一天,我氣憤地對你說:“老人,‘治'他一下,回來別給他做飯吃,餓他一頓,看他改不改!”“孩子正在長身體、長知識的時候,不吃咋能行呢?”你慢條斯理地說。不管寒冬,還是炎夏,只要孩子回來,叫聲奶奶,你要給他吃個飯飽湯足。
多年的身心疲憊,使你患了絕症。手術後剛從醫院裡回來,贏弱的身體難以自持,這時,靜淵照例將一抱髒兮兮的衣服拿回來。我說:“靜淵,奶奶剛出院,身體尚未恢復,你帶回這圪蛋臟衣服,自己洗吧!爺爺幫不了你這個忙。”他泡了一盆,洗了兩件,就擱置起來,找同學活動去了。你不顧個人安危,挺着病軀,把衣服洗得乾乾淨淨。
顯而易見,不管是兒子、女子、孫子,他們成長的每個環節,都飽含你的心血,閃現着你慈愛的光芒。
一天,我們圍攏在一起,憶起你的感人往事,渾同喟然長嘆:“我們會掙錢了,媽媽走了!……三春暉,寸草難報。”
三、侍親至孝當仁不讓
一九五一年三月,父親病故。翌年,我從渾源中學畢業分配到大同工作,暑假探親,兄長提出分門另炊。擺在大家面前的一個難解決的問題,就是怎樣照顧年邁的老母。你當仁不讓,自報奮勇,願奉侍晨昏。那時,互助組的雛形剛剛出現,你一面種地,一面料理母親的飲食起居。在冬閑的三個月,媽媽准你來同與我小住,來年春回大地,媽媽來函讓你返鄉備耕,你犧牲個人的最大利益,愉快執行母命。
一九六八年,母親病篤,我身不由己,不能立於床前盡跪乳之恩,反哺之義。你來信說:“你的媽媽,就是我的媽媽,萬事請放心!”母親與我們共同生活二十年,你二十年如一日,無怨無悔,全天侯呵護,其孝行有口皆碑!
玉花,二零零五年陰曆五月十三,你遽然停止了呼吸,我們相濡以沫,恩恩愛愛五十六個春秋,言有窮,紙有短,而我們的情不可終!
我要告慰你的是,晚輩發展良好,枝榮本固,鬱鬱蔥蔥,對我很孝順,照顧有加。常讓我陶醉天倫之樂的是:孫子靜淵的長大,外孫女樂樂的乖巧。今年“五一”長假,我們去周口店旅遊,山高坡陡,我難以成行,靜淵用小車把我推到山頂,看了北京猿人化石和其它文物,使我大飽眼福。夕陽西下,群鳥歸巢,晚霞滿天,我們下榻保定,餐廳較遠,靜淵要背我,我說:“你還小,骨骼還嫩,別看你爸爸背我,他是個成年人了”我語意未盡,他說:“我已二十了!”便揚起手,伏下身,把我背上,直達餐廳,初顯少年鋒芒!樂樂每次隨她母親來家,“姥爺!”一聲銀鈴般地歡叫,機靈地站在我的面前,給我唱歌、跳舞、朗誦、繪畫,彰顯她的才能。我常為她纖纖裊裊的舞姿,清脆嘹亮的歌喉,能寫善畫的技藝叫好!
在你去世三周年之際,寫下這段文字,寄託我們的哀思!賢哉!玉花,你安息吧!
王富國
二零零七年舊曆五月十三日
(十年浩劫後的父母)
(1989年父母在北京天安門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