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那些彎彎



曲曲彎彎的細線一直朝前延伸。那條分割銀白沙灘與湛藍海水的細線,似乎一點也不好琢磨。大海是天空倒映的內心,始終充滿了一種顏色,一種情懷。我走過這條漫漫海岸線,與天上的飛鳥一起,與灘邊的細沙一起,並在寬闊的態度里接納所有的悲喜和嚮往。看吧,海仍在線里流動,我仍在線外流動。

細細春水打着彎彎,如此春水愈加溫柔。翠綠的水與雪白的雲對望着,凝滯了幾隻鴿子暗灰的翅膀。新花還在狂歡,舊雨還在張揚,渲染意味着破碎,一幅淺色的風景卻襯出無數深色的慾望。迷人的光芒不會靜止,迷人的詩意不會靜止,儘管乾涸會抵達歲月的根部,但我知道春水後面還有春水。

心裡總有一條白練,十里長,九里彎,彎成月,白似雲。澄澈,舒緩,從天邊而來,奔心底而去。回頭一瞥,回眸一笑,便傾情傾心,便凝神凝醉。生命的微光行走在茫茫蒼穹,映着河心的皆是魂夢牽繞的三生情思。

一湖水,一彎月,一動一靜,一暗一明。水清月冷,樹靜人閑。湖邊看月,一片寒涼。湖月之美,一個閑在水中,一個閑在天上。歲歲年年,偶一回望,翠湖黃月仍安在,意便幽幽,心便悠悠。

梯田真是一門大地藝術。一眼望去,一排排,一列列,一塊塊,層層疊疊,曲曲彎彎,自雲頭逶迤而下,自山腳盤旋而上。依山就勢,鬼斧神工,匠心獨運,渾然天成,像版畫那般凝重,像曲譜那般空靈。從青綠的禾苗到金黃的稻麥,梯田就是一首最美的流動詩。

花園裡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像銀溪伸向遠處。雨後的小路略濕潤,有潮氣。兩旁都是各種名目的樹,樹身一樣,花朵不一,張望的姿態也不一。這個花園是精緻的,我的心情卻是潦草的。走在靜靜的小路上,就像走在我的心坎上。

雲泛白,水碧清,兩旁翠生生的山排着連着,迫向江中幾條小小的蘭舟。我站在船頭,盡情地呼吸着濕潤的空氣,鳥兒輕啼着歡快地朝遠方飛去。船行於狹窄的灕江上,黃昏的紅燈籠射穿了江面那些多餘的心事。我抬頭看看天,也是彎彎曲曲的,西邊霞色浮在碧水上,給人一種暈眩的感覺。

長長的,彎彎的,一頭通着山頭,一頭通着心頭。粗壯的樹,纖細的草,偶爾有水鳥掠過水麵。西邊的太陽血紅血紅,四周的風在河上聚集,不時翻捲起幾排雪白的浪花。渭河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在我空蕩蕩的視野里流來流去。我走在無人的河堤上,看清冷的河水淹沒了過去的微薄記憶。

一同低垂,一同高揚,卑微處顯露過早春的密碼,於是爆芽,於是生翠。緩緩地水中遇見,急急地風裡分別,偶爾糾纏,偶爾重疊,直到一場細雨蒙住了彎彎細柳。因為不搭界,所以很寂寞,密實的柳葉擋住了視線,於合縱連橫間彼此看不見彼此的遼遠。同一面湖水倒映着無數柳枝,而無數柳枝則攀援着同一個太陽。

老了喜歡看樹,一動不動,樹是,人亦是。葉子快落光了,只有細細彎彎的枝條在風裡輕輕搖晃着。想那樹也有風光的時候,繁花壓枝,清香撲鼻,一付怡然自得的樣子。花若謝了,樹便靜了,就這樣靜靜地回憶過去,就這樣靜靜地帶着往事老去。天空颳起颼颼響的微涼風,我的眼裡滿是黃盈盈的舊時光。

黃昏的光透過暗淡的窗,撒在彎曲的樓梯上。木質樓梯已經有很多年頭了,踩上去像踩在行將斷裂的骨骼上。朝着上面走,似乎在盼望一個曖昧的將來;朝着下面去,似乎在重溫一個夢幻的過去。更多的是在樓梯拐彎處稍作停留,睜大已經迷離的眼睛,去捕獲掠過心頭的那種失落般的顫慄。

夜花園裡有人練瑜伽。濃郁的霧,輕薄的人,夜光照在身上,宛如動態雕塑。在一氣呵成的動作中,她只是一個無言的角色,朝着空靈的幻想,也朝着深邃的寂寞。她優美,她飄逸,寧靜的夜色里她也許會遇見另一個自己,就在曲體轉彎處,就在魂靈逍遙時。

在我的視野里夜是彎的。街樹、霓虹,彎彎地繞過有些迷離的夜色,月牙般的冷清,星眼般的沉寂。一條密密的草路勾連起一路彎彎的心事,細雨落在更細的時刻,野花開在更野的地方。悲歡一道走過,生死一道走過,我們一道走過這斑斑點點的彎夜。

平鋪直敘沒有好景,好景總在曲徑通幽處。一轉彎一處花開,一轉彎一處樹林,一轉彎一處泉流,一轉彎一處石立。好景把人撞了個滿懷,撞的是一個意外,生的是一份驚喜,意外的驚喜總是讓人難以忘懷。

覺得彎彎的東西好美,天上的月亮,地上的河流,樹上的枝條。在那河流拐彎處,你立在那兒,眉毛彎彎,手臂彎彎,我看見你不知為什麼還笑彎了那條柳腰。月彎住了山谷,河彎回了鳥啼,樹彎下了露珠,而你呢,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說,卻彎走了另一顆怦然悸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