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病情逐漸好轉,但我還是繼續在她床邊陪夜。波克羅夫斯基常常給我書。我看書,起初是為了不打瞌睡,後來看出點味兒來,就如饑似渴地要看書了。在我面前突然展現了我從來不知道的許許多多新奇的事物。新思想、新印象像一股滾滾的急流,一下子湧進我的心坎里來。這些新思想、新印象愈是難以掌握,不易領會,它們就愈顯得親切誘人,愈是甜蜜地震撼我的整個心靈。它們迅速湧入,使我心潮澎湃,再也不能平靜。一種可怕的騷動開始貫穿我的全身。但是這種精神上的重壓沒有也不可能把我壓垮。我太愛幻想,這倒救了我。
媽媽的病好了,我們在夜間的相會和長談停止了。我們有時候交談幾句,往往是幾句平常而空泛的話,但是我總愛琢磨出某種特殊的含義來。我的生活是美滿的,我很幸福,悄悄地沉浸在幸福之中。這樣過了幾個星期……
有一回,老波克羅夫斯基來看我們。他跟我們聊了很長時間。他特別快活,起勁,愛說話;他笑着,說著自己的俏皮話,最後終於把他興高采烈的謎底揭曉了:他告訴我們,再過整整一個星期就是佩堅卡的生日,到那天他一定要來看兒子,他將穿上新背心,妻子已經答應給他買一雙新靴子。總而言之,老頭兒太高興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他的生日!這個生日擾得我日夜不安。我下定決心要送一樣禮物,表示我對波克羅夫斯基的友情。但是送什麼東西呢?最後我終於想出來送給他書。我知道他很想要一部最新版的《普希金全集》,我決定買《普希金全集》。我的私房錢一共有三十盧布,都是做針線活賺來的。我把這點錢存起來,本來是準備添置新衣服用的。我立刻派我們的女廚子瑪特列娜老婆婆去打聽《普希金全集》的價錢。真糟糕!全集十一卷書,加上裝幀費用,至少得六十盧布。哪兒來這麼多錢?我想來想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不願意向媽媽要。當然,媽媽肯定會幫助我的,但是這樣一來,屋裡的人全知道我們送禮的事,這件禮物就變成給波克羅夫斯基的一筆酬金,作為整整一年的學費。我想獨自送他一份禮,悄悄的,不讓旁人知道。他費神教我書,我只想以我的友情答謝他,而不想支付任何酬金。最後我終於想出了一個解決難題的好辦法。
我知道商場里有舊書攤,你只要會還價錢,有時能買到很便宜的書。書價往往打對摺,而書卻沒有怎麼用過,幾乎是簇新的。我決定去商場走一趟。事情倒是很順利,第二天碰巧我們和安娜·費奧多羅夫娜都想買些東西。媽媽身體不好,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懶得走動,於是採購的差事便落在我的身上。我和瑪特列娜一起去了。
我很走運,一下子就找到一套《普希金全集》,裝幀十分漂亮。我開始講價錢。開頭,舊書商要的價錢比店裡還要貴,後來,我費了不少口舌,走開了好幾回,終於使他把價錢削下來,只要十個銀盧布。我覺得講價錢真有意思!……可憐的瑪特列娜不明白我這是怎麼回事,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買這麼些書。但是,真倒霉!我的全部財產只有三十紙盧布,而舊書商怎麼也不肯再減價。我只能連連求告他。我好說歹說,終於說動了他的心。他讓步了,但是只肯減少兩個半紙盧布。他還對天發誓說,他是看在我的面上才讓步的,因為我是個十分可愛的小姐,他對別人是怎麼也不肯讓步的。還缺少兩個半紙盧布!我懊喪得要哭出來。但是,完全意外的巧遇幫我擺脫了困境。
我看見老波克羅夫斯基在離我不遠的另一個舊書攤旁邊。四五個舊書商圍住他,跟他糾纏不休,弄得他團團轉。他們每個人都向他兜售自己的書,什麼書都遞給他,什麼書他都想買!可憐的老頭兒站在他們中間,目瞪口呆,不知道從他們遞給他的書中取哪一本好。我走到他跟前,問他在這兒幹什麼。他看見我非常高興。他格外喜歡我,也許不比佩堅卡差。“我在買書呀,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他回答我,“我給佩堅卡買書。他的生日快到了,他喜歡書,所以我想買書給他……”老頭兒平時講話總惹人發笑,現在又加上神色慌張,一副狼狽相。他什麼書都要問問價錢,回答總是一個銀盧布,兩個銀盧布或者三個銀盧布。大的書他不再問價錢,只是眼紅地看看它們,用手指頭翻它幾頁,拿在手裡轉過去又轉過來,然後放回到原來的地方。“不,不,這太貴了,”他嘀咕着,“說不定從這兒可以挑出好書來。”於是他開始翻看那些薄本子、歌曲本子和曆書,那些書都很便宜。“您買這些幹什麼?”我問他,“都是些沒用的書。”“噢,不,”他回答我,“不,您就看看吧,這兒有多麼好的書,很好很好的書!”他悲傷地拖長聲調說話,我覺得,他為了好書太貴,懊喪得快要哭出來,淚水馬上就要從他那蒼白的臉頰流到紅鼻子上去了。我問他是不是有很多錢。“您瞧,”這個可憐的老頭兒掏出他所有的錢來,這些錢包在一張油膩的舊報紙里,“這是半個銀盧布,這是二十銀戈比,還有二十銅戈比。”我立刻把他拉到我的舊書商跟前。“這裡有一套全集,十一本書,一共要三十二個半盧布。我有三十盧布,您加上兩個半盧布。我們把這套書買下來,我們合送。”老頭兒高興得要命,把自己的錢通通拿出來。舊書商就把我們合買的這一套書交給他。老頭兒把書塞進所有的口袋,雙手捧着書,腋窩下夾着書,這樣把一整套書搬回自己家裡去。他向我保證說,第二天他悄悄地把書送到我那兒。
第二天老頭兒來看兒子,照例在他那兒坐了個把鐘頭,然後來到我們房間里,挨着我坐下,一股神秘的勁兒顯得十分滑稽可笑。起初,他由於心裡藏着某種秘密,揚揚得意地搓着手,笑眯眯地告訴我:他已經把所有的書悄悄地搬到我們這兒,放在廚房的角落裡,由瑪特列娜保管着。後來,話題很自然地轉到即將來臨的喜慶日子。老頭兒又興緻勃勃地談到我們要送禮,這個話題他愈是深入地談下去,我就愈加清楚地感覺到他心裡有話,他不能,不敢,甚至害怕說出來。我一直等待着,一聲不響。在這以前,我很容易從他做怪樣、扮鬼臉、□左眼等等的動作中看出他內心的快活和得意;可是此刻這種快活、這種得意卻一下子不見了。他變得愈來愈惶惶不安,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
“您聽我說,”他怯生生地低聲說道,“您聽我說,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您知道不知道,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老頭兒神色十分緊張,“我想,等到他生日那一天,您拿十本書,親自送給他,就是說由您送,用您的名義送。我到那一天就拿一本書,第十一本書,由我送給他,就是說用我的名義送。這樣一來,您瞧,您送了禮,我也送了禮,我們兩個都送了禮。”這時候老頭兒心裡發慌,悶聲不響了。我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局促不安地等候我的裁決。“您為什麼不願意我們合送呢,扎哈爾·彼特羅維奇?”“是這樣,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就是這樣……我,要知道,那個……”總而言之,老頭兒慌慌張張,臉漲得通紅,嘴裡結結巴巴,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您要知道,”他最後說道,“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我有時候會管不住自己……我告訴您,我幾乎常常管不住自己,總是管不住自己……我沾上了壞嗜好……就是說,您要明白,有時外面天氣很冷,有時發生了各種各樣不愉快的事,或者心裡難受,或者碰上什麼倒霉的事,在這種當口我往往忍不住,管不住自己,有時候就喝多了。佩堅卡對這件事很不高興。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您瞧,他很生氣,罵我,講了許多道理,教訓我。所以我現在想送他一點禮物,向他表明我在改正錯誤,我在開始學好。為了給他買書,我就攢錢,攢了好長時間,因為我幾乎從來沒有錢,除非佩堅卡有時給我一點兒。這情況他知道。所以,他會看出我的錢是怎麼花的,就會明白我是為他一個人才這樣做的。”
我十分可憐老頭兒。我想了不多一會兒。老頭兒不安地望着我。“您聽着,扎哈爾·彼特羅維奇,”我說,“您把全部都送給他!”“什麼全部?就是說全部的書?”“是的,是全部的書。”“由我送?”“由您送。”“由我一個人送?就是說用我的名義送?”“是的,用您的名義送……”我講得一點不含糊,但是老頭兒有半晌不明白我的話。
“是啊,”他沉思了一陣子,說道,“是啊!這很好,這真是太好了,不過您怎麼辦呢,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嗯,我就不送了。”“怎麼!”老頭兒吃了一驚,大聲說道,“那麼您就什麼也不送給佩堅卡,您什麼也不想送給他嗎?”老頭兒嚇呆了,這時刻他真想改變原來的辦法,好讓我也能送點東西給他兒子。這個老頭兒的心腸真好!我再三跟他講清楚,我很高興送點禮物,但是不願意奪去他的快樂。“如果您的兒子很滿意,”我補充說道,“您就會很高興,那麼我也會很高興,因為我心裡明白,就好像我真的也送了禮物。”於是老頭兒寬心了。他在我們這裡又待了兩個鐘頭,但是總坐不定,站起身,走來走去,扯着嗓子嚷嚷,逗着薩莎玩,偷偷地吻我,捏我的手,悄悄地朝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扮鬼臉。後來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終於把他從屋裡攆出去了。總而言之,老頭兒有點得意忘形,也許他還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
到了大喜的日子,他在十一點整就來了,是做完日禱直接來的,穿着縫補得很整齊的燕尾服,還果真穿上新背心和新靴子。他兩手抱着兩捆書。那時我們大家都坐在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的客廳里喝咖啡(那是個禮拜天)。老頭兒開頭好像談論普希金是個了不起的詩人,談呀談的,心裡一亂,便突然轉到別的話題上去,說什麼一個人一定要學好,如果一個人不學好,那就是說他自甘墮落,還說壞習氣會毀掉一個人,並且舉了幾個失足的例子,最後說他自己從某個時候起就改邪歸正,他現在已經改得很好了。他說他過去就覺得兒子的勸導是很有道理的,他早已牢記在心頭,而現在他腳踏實地做到了。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他用他長時間來積攢下來的錢買書送給他兒子。
我聽這個可憐的老頭兒講這些話,忍不住哭,又忍不住笑。他要吹起牛來,多麼頭頭是道呀!書已經搬到波克羅夫斯基的房間里,擺到書架子上。波克羅夫斯基立刻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老頭兒被邀請吃午餐。這一天我們大家非常快活。飯後我們玩方特[1]、打撲克。薩莎盡情地嬉戲,我也不落在她的後面。波克羅夫斯基對我很親切,老是尋找機會想跟我單獨談談,但是我躲開了。這是我整整四年的生活中最美好的一天。
(窮人-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