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霜降。
秋天在霜降之後才開始分明的。這時節,門前的幾排楊樹開始落葉,即便是無風天氣,也會聽見樹葉落地時“撲嗒”的聲音,彷彿一聲沉重的嘆息。天空變得高遠,陽光穿過枝椏的空隙照在庭院里。女人們追着陽光,把家人們的毛衣、棉衣都從箱子里翻出來,抖抖褶痕,晾曬在院子里。
記憶中,霜降前後的農田,麥子已經發芽,一水兒嫩綠,整整齊齊的,被田壟隔開,彷彿一幅幅清麗的畫。與它毗鄰的,是一大塊一大塊的紅薯地,它們藤纏着藤,葉挨着葉,嚴嚴實實的。沒有經霜的紅薯葉,顏色墨綠;經霜之後,它變薄變黑,也變得更加筋道。這時候,這些黑色的葉子反而成了不可多得的食物,家家戶戶都會擇那些藤尖上的嫩葉貯藏起來,留着冬天吃。我家小姑子的丈夫在安徽做生意,去年他給一個客戶送禮,專門打電話回來,托親戚去地里摘這些黑色的葉子當禮物。
在我小時候,父母年年都要種幾畝紅薯,這是我們一家全年的進項,也是我們姐弟的學費來源。收紅薯時,父親總是一大早就去了田裡,先拿鐮刀趕着割掉一部分紅薯秧子。早飯後,母親就拉着架子車,車上放着鐵耙、荊籃、茶壺、苫子,還有父親的早飯,一家人跟着去田裡。到田裡,我和姐姐接替父親割秧,父親、母親用鐵耙一棵棵刨紅薯,弟弟負責把紅薯攏成一堆一堆。
在農活方面,可能是家人寬容的緣故,我從來沒正經地去學。一會兒拿紅薯藤當繩子跳,一會兒又跑到路邊去扯野花,黃的、紫的綁一個花束,插在車子上。母親也為我準備了一個稍輕一些的鐵耙,可是我一直沒學會使用,總是高高地舉起鐵耙,落地時耙齒就會側躺着。因為這個,母親好擔心我長大了嫁不出去。
傍晚時分,父母開始把紅薯一車車往家裡運。滿滿的一車紅薯,用苫子圍着,一米高。父親架着車把,母親把繩子綁在車轅的一側使勁拉,姐姐、弟弟跟在車後面推。我一個人留在田裡看守剩下的紅薯和工具。
太陽落進了山坳,遠方的山峰,近些的崗嶺,漸漸地隱沒在夜幕中。田野上騰起了薄霧,空氣變得濕潤。夜的氣息擁擠着,河谷,窪地,變得狹小而幽深。我躺在一堆紅薯秧上唱歌,看天空像一個巨大的半圓形的籠蓋,慢慢地壓下來,越來越低,越來越暗。當四下里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時,我害怕起來。於是,把紅薯秧垛得更高,緊貼着,擋着身子,一聲不吭地盯着父母來的方向。當父母的身影越來越近,我那顆不安定的心啊,才逐漸地平靜下來。
長大後,我們姐弟三個都離開了家,家裡的農活只有父母兩個人做。母親因為長年勞累,肩膀痛。父親身體也不大好。我們姐弟三個勸說父母不要再種紅薯,父母都不捨得。後來村裡越來越多的人出去打工,村裡留下的多是老年人和看孩子的年輕女人,原來村民們結夥幹活、互幫互助的團隊再不復出現,父親才丟下了他勞作了幾乎一輩子的生計。
現在,紅薯越來越少,和水果一樣在超市裡出售。很想念小時候,那些在紅薯窩裡長大的時光。那時候,父親還在,還很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