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當年你能去當兵,是你二嫂硬鬧出來的!」父親的話讓我愣在原地,手裡剛端起的茶碗差點掉了下去。
我怔住了,腦子裡嗡的一聲,半天沒緩過來。
二嫂?
那個在村裡出了名的潑辣女人?
她怎麼會幫我?
1977年,我從部隊提了干,帶著一身嶄新的軍裝,第一次回到家鄉。
四年沒回家,村子依舊是那些泥巴路,路兩邊的茅草房低矮破舊,炊煙還是從家家戶戶的煙囪里緩緩升起,空氣中混著柴火的味道。
我提著一個裝滿糖果罐頭的袋子,站在家門口,心裡想著怎麼開口告訴父母這個好消息。
可誰能想到,父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二嫂?」我脫口而出,聲音里滿是驚訝,「她怎麼可能……」
父親點了點旱煙袋,慢悠悠地抬起眼看著我。
「你以為你當年的名額是怎麼來的?」他嘆了一口氣,聲音低沉了許多,「我們家那條件,誰會選你?還不是你二嫂跑到鄉里硬鬧出來的。」
我張了張嘴,想問什麼,但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只覺得胸口堵得慌。
父親放下旱煙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呢。」他站了起來,把手背在身後,慢慢地走向屋外。
我愣在那兒,腦子裡亂成一團。
回憶開始一幕幕湧上心頭,那是1973年的冬天。
村子裡的人都說部隊來徵兵了。
消息傳到家裡的時候,我正在屋外劈柴。
母親拄著拐杖從屋裡出來,站在門口大聲喊道:「春生,趕緊去鄉里報名!這是咱家唯一的機會了!」
我丟下手裡的柴刀,草草擦了把臉,換上唯一一件還算乾淨的衣服,跑到鄉里去報了名。
那時候,我並不是唯一一個興奮的人。
整個村子裡的年輕小夥子都在議論這事。
「聽說今年名額少得很,才幾個。」
「咱們村能不能占上一個名額還兩說。」
「春生,你家那條件……怕是夠嗆啊。」
旁邊有人嘀咕了一句。
我低下頭,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家裡窮,大家都知道。
母親因為生我落下病根,不能幹重活,父親一個人撐著整個家,哥哥成家後也只是勉強能養活自己。
這樣的家庭,能有什麼背景?
可我不甘心。
我咬著牙想,哪怕只有一點機會,我也要試試。
可很快,我的希望就被澆滅了。
三天後,徵兵名單出來了。
我跑去鄉里看榜,結果榜上根本沒有我的名字。
我站在那張白紙前,盯著一個個名字看了好幾遍,手心裡全是冷汗。
為什麼沒有我?
回到家後,母親問我結果,我低著頭沒吭聲。
她嘆了一口氣,拄著拐杖走到灶台邊,默默地燒起火來。
父親也沒說話,只是坐在門檻上抽著旱煙。
說實話,那天晚上我難受得睡不著覺。
翻來覆去躺在炕上,腦子裡全是鄉里那張榜單。
可我沒想到,就在我以為這事已經沒希望的時候,事情卻悄悄發生了轉機。
父親說,那天晚上,二嫂聽說我沒被選上,直接扔下手裡的針線活,拍著桌子站了起來。
「憑啥沒我弟弟的份兒?」她嗓門一向大,嚇得母親趕緊勸她,「算了吧,春生這條件……哪裡輪得上。」
可二嫂不聽。
「別說那些沒用的!我就不信,咱家這麼難,鄉里就不給個照顧!」
說完,她轉身出了門,連手上的針線都沒放下。
父親說,那天二嫂直接去了鄉政府。
鄉政府那地方,平時連村裡的幹部都不敢隨便進去,可二嫂一進門,就扯著嗓子喊:「我要見鄉長!」
鄉政府的工作人員被她嚇了一跳,趕緊出來攔她。
「你見鄉長幹啥?」
「我就問問,為啥我弟弟的名字沒在榜上!」
工作人員好說歹說勸了半天,可二嫂根本不聽,硬是闖進了鄉長的辦公室。
「鄉長,我就問一句,憑啥我弟弟不能當兵?」
她站在鄉長面前,雙手叉腰,氣勢洶洶。
鄉長抬頭看了她一眼,皺著眉頭說:「名額定下來了,沒辦法改。」
「沒辦法改?」二嫂冷笑一聲,「那我問你,你看看我家啥條件,哪家比我們更難?我弟弟憑啥不行?」
鄉長被她噎了一下,半天沒說出話來。
可二嫂沒打算就這麼算了。
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開始掉眼淚。
「鄉長,我告訴你,我弟弟這次要是沒機會,我媽那身子骨,撐不了幾年了!到時候你們鄉里可別怪我們來找你!」
她這一哭,還拍著大腿嚎了起來。
鄉長頭疼得不行,只好答應重新研究名單。
可事情沒那麼簡單。
父親說,二嫂鬧完回來後,心裡也沒底。
她琢磨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挑了一擔家裡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紅薯和雞蛋,去了離村子不遠的民兵連長家。
連長是她遠房表哥。
她站在門口喊了一聲「表哥」,然後把挑子放在地上,擠出一個笑。
「表哥,我這不是來麻煩你了嘛。」
連長愣了一下,問她啥事。
二嫂把我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最後還拍著胸脯保證:「表哥,只要你幫我這一次,我以後有啥能幫上的,絕不含糊!」
連長拗不過她,只好答應在會上幫忙提一提。
就這樣,我的名字才進了名單。
聽到這裡,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原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憑本事被選上,可背後是二嫂硬是鬧出來的。
可父親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心裡又是一顫。
「她沒跟你說過吧?那擔紅薯和雞蛋,是她特意從嘴裡省下來的。」
父親嘆了一口氣,「她自己一年都沒捨得吃過一口白面饃,那天硬是把家裡僅有的一隻老母雞也殺了。」
聽到這裡,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去找她!」
我丟下茶碗,抹了一把臉,轉身跑出家門。
二嫂家就在村東頭。
我一進門,就看到二嫂正蹲在院子里餵雞,臉上帶著一絲疲憊。
「二嫂!」我喊了一聲,聲音有些哽咽。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皺起眉頭:「咋了?這軍官咋還哭鼻子了?」
「我……我……」我咬著牙,不知道該說啥。
「你啥你。」二嫂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行了,都過去的事了,你別搞得跟哭喪似的!」
我看著她那張風吹日晒的臉,眼眶又紅了。
二嫂見狀,擺擺手:「別跟我整這些有的沒的。你真想謝我?那就趕緊好好乾,別給我們家丟人!」
我點了點頭,心裡像壓了塊大石頭。
後來,我在部隊里拚命努力,干到了排長,又提了干。
轉業回鄉後,我幫二嫂的兩個孩子安排了工作。
幾年後,二嫂病倒了。
檢查出來是癌症晚期。
我想盡辦法給她治病,可還是沒能留住她。
站在她的墳前,我想起她為這個家操勞了一輩子,心裡難受得像被揪住了一樣。
二嫂的潑辣,村裡人都怕她,可我知道,她的潑辣從來不是為了自己。
她所有的「鬧」,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們過得更好。
我能有今天,全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