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藏了什麼?」班長盯著我,眼神里透著幾分不解。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捂住了枕頭底下的東西,心裡像揣了只兔子,急得亂跳:「沒啥,就是幾封信。」
班長皺了皺眉,似信非信地瞅了我一眼,撂下一句:「別瞎折騰,出了事我可救不了你。」說完轉身走了。
我鬆了口氣,趕緊抽出那幾封捂熱了的信,手指顫了一下,還是慢慢把它們塞回了枕頭底下。
那是1971年的秋天,我剛滿十七歲,被分到團衛生所做衛生員。
穿著稍微大一號的軍裝,站在衛生所門口,我滿心歡喜地想著: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個兵了。
可慢慢地,我發現,事情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衛生所每天的工作從早忙到晚,清掃病房、消毒器械、護理病人,連喝口熱水的功夫都難得。
更別提晚上還要學護理知識,記那些又長又複雜的藥名。
看著科室里的護士們一邊叼著饅頭一邊配藥,我常常忍不住感慨:這兵當得,真是沒時間喘氣啊。
不過,說句心裡話,那時候的我還是很知足的。
畢竟,那個年代,像我這樣從村裡出來的女孩子,能穿上軍裝、吃上白米飯,已經是讓人羨慕的事了。
我們新兵每個月津貼6.7元,比男兵多0.7元。
這事兒剛知道的時候,我還偷偷樂了好幾天,心想著這0.7元真是咱女兵的「特殊待遇」。
可後來才明白,那是衛生員的補貼。
這些錢雖然不多,但對於從小窮苦日子熬過來的我來說,可是天大的財富。
我記得第一次拿到津貼時,小心翼翼地把錢塞進口袋,心裡盤算著回頭給家裡寄點,剩下的攢著買幾本護理書。
可誰知道,這錢還沒攢熱乎呢,就被一封信打亂了計劃。
信是家裡託人捎來的。
老家鄰居家的兒子生了重病,家裡拿不出錢治療,聽說我在部隊衛生所,想讓我幫幫忙。
我拿著信,心裡五味雜陳。
鄰居家的孩子我認識,五六歲的樣子,瘦得像根竹竿,卻總愛笑,一口白牙特別顯眼。
想到他病倒的樣子,我坐不住了。
那天晚上,我找班長請假,悄悄跑到供銷社,買了幾瓶常用藥和幾斤白米,又把津貼里剩下的錢湊了湊,一起託人帶回了村裡。
其實我心裡也清楚,這點東西對他們來說只是杯水車薪,可我實在不忍心什麼都不做。
從那之後,家裡偶爾會再捎來幾封信,每次都是鄉親們的求助。
一次兩次還好,可次數多了,我心裡開始發慌。
雖然那些葯和錢都是我自己掏的,可班長那雙總能看穿人的眼睛,讓我覺得隨時會被戳穿。
直到有一天晚上,班長突然問我,「林雪,你最近是不是老收到信?」
我心裡咯噔一下,手一抖,差點把飯碗摔了。
「沒……沒有啊。」我低著頭,聲音低得像蚊子。
班長盯著我看了許久,嘆了口氣,「你記住,部隊規矩大於天,別因為一時心軟犯了錯。」
我點點頭,表面裝得若無其事,心裡卻像翻江倒海。
後來,我漸漸學會了拒絕。
可有些事,哪是想拒絕就能拒絕的。
1972年春節前,衛生所組織了文藝隊,讓我們這些小兵去各個連隊和病房表演節目。
我因為會唱幾句小曲兒,被拉去當主角。
那天晚上,我站在病房裡給傷員們唱《紅梅贊》。
雖然唱得磕磕絆絆,但看到他們聽得入了神,我心裡竟然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
演完節目,有個胳膊打著石膏的傷員非要塞給我一塊糖,說是從家裡帶來的。
我推了半天推不過,只好接下。
看著手心裡那塊皺巴巴的糖,我突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可誰能想到,就在那年春節,我卻經歷了最難熬的一次危機。
大年三十那天,衛生所突然發現庫房裡少了幾瓶緊缺葯。
班長帶著人挨個翻查,還把所有人叫去問話。
輪到我的時候,我緊張得手心直冒汗,心裡不停地念叨著「別發現,千萬別發現」。
「林雪,你最近是不是往家裡寄過東西?」班長突然問。
我愣了一下,大腦一片空白。
「沒有啊。」我咬著牙,硬著頭皮回答。
班長看了我一眼,沒再追問。
我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可那天晚上,我卻失眠了。
我反覆問自己:如果真被發現了,我該怎麼辦?
那晚的風特別大,吹得窗戶一直響個不停,我躺在床上,眼淚默默流了一整夜。
後來查清楚了,葯是被一隻流浪狗叼走的,事情總算平息了。
可那次經歷卻讓我明白了班長的話。
有些事情,哪怕出發點再好,也不能觸碰規則。
1973年春天,有個鄉親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女孩來衛生所找我,說孩子得了急性肺炎,家裡實在拿不出錢住院。
我看著女孩瘦弱的小臉,心裡像堵了塊大石頭。
可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隨便幫忙了。
我咬著牙勸他們去找地方醫院試試,硬著頭皮送走了他們。
可當看到他們離開時失望的背影,我心裡像被刀割了一樣。
那天晚上,我躲在宿舍里掉了很久的眼淚。
班長後來知道了這事,拍著我的肩膀說:「林雪,有時候幫了一個人,卻可能害了更多人。記住,我們得對得起身上的軍裝。」
她的話我琢磨了很久。
直到1975年,我提乾的那年,才徹底明白。
提干那天,我第一次拿到15.7元的津貼,心裡激動得不行。
我用這些錢給家裡寄了一些,還買了幾本醫術書。
更重要的是,我用自己的積蓄,幫村裡修了一座小橋。
這座橋連通了村裡和縣城,鄉親們再也不用繞路去看病了。
後來,每次回村,鄉親們都會指著那座橋對我說:「林雪,這橋是你的功勞啊。」
每次聽到這話,我心裡都覺得特別滿足。
現在想想,那些藏在枕頭底下的信,藏著的不是秘密,而是我的一腔熱血和對家鄉的牽掛。
「你到底藏了什麼?」班長的話彷彿還在耳邊迴響。
我笑了笑,輕輕合上手裡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