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十分,監獄的起床鈴準時響起。
犯人們起床,開始機械地整理床鋪,然後以監舍為單位,前往水房洗漱。
也許是想活躍一下剛起床的沉默氣氛,水房裡響起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
「小丫頭,待會記得把哥幾個的褲衩襪子洗了,丫頭就得干丫頭的活兒。」
被稱作「小丫頭」的男孩個子很高,身材削瘦,皮膚白皙,一雙桃花眼,清秀得像個小姑娘。
一個東北的犯人跟著調侃道:「小丫頭,你瞅你長得像個二刈子似的,是不是隨根兒了,你爹也是個不男不女的貨吧?」
水房裡響起了眾人暢快的笑聲。
「二刈子」是一個北方方言中的貶義稱謂
緊接著,一個鐵盆徑直飛到那人的臉上,盆里裝滿了剛倒出來的開水。
大家的笑聲戛然而止。
「小丫頭」像頭豹子一樣撲了上去,騎在那個東北人身上,用蠻力掰開男人的嘴,把盆里剩餘的水往裡灌。
很快,兩個獄警出現了,二人合力制止了這場單方面的鬥毆。
「編號9527,出列!」
「小丫頭」站到獄警面前,大聲喊:「到!」
其中一個獄警上下打量了遍他,開口問道:「安小虎,你為什麼毆打獄友?」
安小虎冷漠地轉過頭,看向那個已經被燙傻了的東北人。
「因為我要幫他洗洗他那張臭嘴。」
1
我是安小虎。
我從沒想過,我的人生會和監獄扯上關係。
現在回頭去看,這一切的源頭,應該就是從我決定去采沙場監工那天開始。
那是十一月了,我們的沙場已經開始正式運營,五台機器連軸轉,早晚都不停工。
沙場就像一隻會下金蛋的雞,只要它動起來,源源不斷的鈔票就會像流水一樣淌進我們的兜里。
但問題出在了T村這些村民身上。
師父這段時間解決了T村的發展瓶頸問題,每家每戶都賺上了錢,家家門口都停著寶馬車。
T村家家戶戶都買了寶馬,但有了車也不會開,就套著防護罩在門口放著
但隨之而來的是他們在沙場也不樂意幹活了。
其實沙場給他們開每天兩百塊錢,還包兩包煙三頓飯,不知道比外面打工舒服多少。
但師父幫他們掙到錢後,這點工資對他們來說就成了可有可無的蒼蠅肉。
這群老傢伙蹬鼻子上臉,每天磨洋工就算了,還三天兩頭拿老輩子的身份壓我。
連袋沙子都沒人扛,十幾個人站那兒不動,還一邊抽煙一邊拿腔作調:「你個奶娃娃才幾歲?知不知道就算你老子劉志在這裡,也要恭恭敬敬叫我一聲三叔。你幾斤幾兩,居然敢指使我搬沙子?」
我跟師父反饋,師父啥也沒說,說不行就從外面僱人來干。
這天中午我正在吃飯,徐繼銘找到我說:「小虎,攪拌機出問題了,裡面的零件好像壞了,轉不動了。」
我立刻丟了碗趕過去,攪拌機果然不動了,我給修理工打電話,說完情況後,修理工初步判斷應該是攪拌機里的刀片壞了,小毛病,換個新的就行。
我問他什麼時候來修,他說現在在外地,至少要後天才能到T村,急的話找個膽子大的熟工去換也一樣。
我問現場的工人:「誰會換?這個月多發五百塊獎金。」
老傢伙們聚在一起嘰里咕嚕了一陣,那個自稱劉志三叔的男人站了出來:「才五百?打發要飯的啊,這可是往刀片里鑽!」
我說:「剛剛修理工說得很清楚了,小問題,不會很難。」
「沒難度你上啊!」三叔呸了一口,「一天天就知道站在那裡指揮這個指揮那個的,也是方曉紅命好,搭上了我們劉志這根旺枝,要不然你們還不知道在哪裡要飯呢!」
我知道這群老傢伙看不慣我和紅姨。
他們以為紅姨是劉志外頭帶回來的相好,而我是紅姨以前生的拖油瓶。
他們覺得劉志是T村的人,劉志的錢就該花在村裡人身上。我和紅姨就是他們花錢的絆腳石,所以三番兩次的找麻煩,想把我和紅姨趕走。
「對,我媽命好,我的命也挺好。」
師父讓我多擔待一點,我也懶得跟這些人多費口舌,找不到人修機器,我就自己來。
徐繼銘有點擔憂:「小虎,要不然算了吧,就停個兩三天也沒事。」
「不行。」我攤開攪拌機的圖紙,「這群老傢伙都看著呢,我不能讓他們給拿住了。」
我讓徐繼銘把攪拌機的電斷掉,用牙咬著手電筒,拎著新刀片就鑽進機器里。
我家那兒就有被攪拌機卷死的人,咔嚓一下腦瓜子就碎了
攪拌機里的空間很逼仄,我用手摸索半天,找到那片廢了的刀片,正要拆卸,徐繼銘在外頭喊:「別用手拆,用這個砂布裹著。」
他遞進來一條很厚的砂布,我用砂布裹住刀片,奮力一扯,下來了。
剛要把新刀片換上,機器突然傳出兩聲轟隆隆的巨響。
緊接著,攪拌機居然開始轉了起來!
伴隨著轟鳴聲,我聽到外頭嘈雜一片,徐繼銘大聲地咒罵:「我操,誰把機器打開了!徐三你他媽的找死啊!」
萬幸我還沒有換上新的刀片,我緊靠著固定在機器里的刀片,以防被割傷,同時死死抱著懷裡那片刀片,生怕它不受控制飛出去,要是兩片刀片一起飛轉起來,那我就得被活絞成肉泥!
攪拌機的轉速越來越快,失重感讓我開始劇烈噁心,胃裡翻江倒海,嘔吐物直接從嘴裡往出噴。
懷裡的刀片已經快抱不住了,我只能用手死死攥著它,每轉一圈,刀片就狠狠打磨一次骨節,不用看我都能猜到,我的兩隻手已經鮮血淋漓了。
不僅是我的手,還有我背靠著的那塊刀片,它也是個奪命的鬼!
我能清楚地感覺到,隨著攪拌機的轉動,它正在一刀一刀削我背後的皮,說不定哪一下就能把我腰斬了!
我在劇烈的疼痛中祈禱著,徐繼銘能在我被刀片削成肉泥之前把電斷掉。
突然外頭的嘈雜聲更激烈了,有人尖叫了一聲:「漏電了,打死人了!」
攪拌機停了。
這玩意兒真是九死一生了
我是被人抬出攪拌機的,雖然我渾身都是血,看上去挺嚇人,但可能是太他媽疼了,我的大腦反而特別清醒。
我看到人群中有個不認識的陌生中年女人,哭得簡直要昏厥。
沙場外面已經有救護車等著了,一共兩輛,我被抬上其中一輛時,那個痛哭的中年女人也想上來,被徐繼銘攔下來了,她這才一步三回頭地上了另一輛救護車。
她是誰?
我在心裡想著,然後就精疲力竭地暈了過去。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紅姨和師父已經守在我病床前了。
他們身旁站著一個左手包著紗布的男人,還有一個哭成淚人的女人。
這女人就是我昏過去之前看到的那個,她怎麼還在哭,哭得我頭昏腦漲。
我剛想讓紅姨把他們趕出去,女人卻發現我醒了,撲上來嚎啕大哭。
「兒啊,你終於醒了!你爹為了救你,把三個指頭都電沒了!」
旁邊那個男人舉起了他的左手。
上面裹滿了紗布,還帶著一股難聞的糊味兒。
2
我用了整整一個小時了解了事情的全過程。
這個撲在我身上嚎啕大哭的女人的確是我媽,那個沒了三根手指的男人的確是我爸。
當時攪拌機啟動以後,沒人敢去碰那個電閘。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這個自稱是我爹的男人挺身而出,拿著一根木棍硬生生給電閘敲下來了,再之後,他因為觸電跟我一起被送到醫院救治。
見我醒了,這兩口子才慢慢止住眼淚。
女人扭頭對師父和紅姨說:「對不住,我們剛才急著見孩子,還沒和你介紹。你們就是我兒子的養父母吧?我叫馮玲玲,這是我老公王建,我們都是山東臨沂人,是老徐介紹過來的。」
站在門口的村支書老徐撓了撓頭,走了進來。
原來,之前為了進采沙車,我山東安徽的兩頭跑,這期間就被王建兩口子注意到了。
他們覺得我長得特別像他們從小走失的兒子,但沒敢急著相認,這些年因為「長得像」就去認親挨了不少揍,他們怕這一次也是認錯人。
所以跟著我來了安徽,在T村附近的鎮子住下了,又找到T村的村支書老徐,把這些事跟他說了一通,想尋求幫助。
老徐是村子裡出了名的熱心腸,聽說當年我師父家爆炸起火時,就是他收留的我師父,回村後我師父也跟他家走動得很近。
所以一聽說是尋親的,老徐立刻拍著胸脯子答應了:「原來小虎不是曉紅親生的啊?好事兒這是,萬一真找到了小虎的親生父母呢?」
紅姨才不管這些,對著老徐就大罵起來:「我看你就是見我家過得好,故意找兩個人挑事兒來了!親生父母?二十年了都沒找上門,偏偏我們過上好日子就來了?現在紅口白牙一碰就要認孩子,哪門子的野爹野媽?」
老徐被罵得臉紅一陣白一陣:「曉紅,你看他們也不是壞人……剛剛王建還救了小虎一命,三根指頭都搭進去了!」
這話一出,病房安靜了,師父拍拍紅姨的肩膀,示意她冷靜。
師父開口說:「救下小虎的事情,我們很感激你們。但是,一碼事歸一碼事,你們根據什麼就篤定小虎是你們的兒子?」
女人剛張口,眼圈又紅了。
她和王建1990年結的婚,兩年後生下了兒子,起名王宇辰。但94年一家人去重慶旅遊的時候,兩口子被幾個女人圍住了,非說他們是小偷,又吵又鬧引來一大幫人,然後等人都散了,他倆才發現小推車裡的孩子沒了。
從那以後,夫妻倆開啟了漫漫尋子路,整整十八年,他們幾乎把中國大地翻了個遍。
偷孩子的常見手段之一
女人像是想起了什麼,手忙腳亂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一沓子證件,有身份證,結婚證,還有戶口本,甚至還有一張薄薄的,微微發黃的出生證,上面歪歪斜斜寫著「王宇辰」三個字。
地點和時間都對上了,一下子,整個病房安靜得落針可聞。
馮玲玲和王建殷切地看著我,視線像火一樣燙,我不敢對視,只能看向紅姨。
紅姨的眼圈已經紅了,扭頭看向師父。師父下意識地摸出煙盒,但估計想到這裡是病房,又把煙默默揣回兜里。
老徐又出來打圓場:「這一疊證件……這兩口子不像在撒謊。」
師父的臉色不算好看:「但單憑這些也不能證明你們走失的兒子就是小虎,做個親子鑒定吧,拿報告結果說話。」
正好我們就在醫院,做個鑒定就是捎帶手的事情。
王建和馮玲玲花錢加急,鑒定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我和王建馮玲玲確實是父子、母子關係。
當天,醫院走廊上回蕩著王建和馮玲玲的哭聲和笑聲。
同一張臉上又哭又笑,他們拿著那張報告單,一遍遍地念著上面的字:「確係為親緣關係……確係為親緣關係……小虎——不,宇辰!你就是我們的兒子王宇辰啊!」
我人都傻了。
我愣愣地看著這張DNA報告,把眼睛揉了一遍又一遍,他們真的是我的親生父母?
我當了二十年的安小虎,現在告訴我,我應該叫王宇辰,我不是重慶人,我是山東人。
我說了這麼多年的重慶方言不僅不是鄉音,反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認賊作父?
說實話,這麼多年來,我不是沒想到過自己的親生父母。
在我又渴又餓的時候,在我沿街乞討的時候,在我被小混混毆打的時候,在我被賴皮陳收留進「丐幫」斷了小拇指的時候。
可是,我現在已經二十歲了,有了賺錢和自保的能力,有了愛我的紅姨和師父,我不再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卻出來了。
開什麼玩笑?
我很想把那張報告單撕碎,讓他們滾。
可是,當我看到王建裹著紗布的左手,再看看自己那根缺失的小拇指,我卻張不開嘴。
我斷了一根手指都那麼疼,他一次性卻丟了三根,而且,都是為了我丟的。
報告單出來以後,師父只說了一句話:「挺好的,孩子終於找到家了。」
之後的日子,師父越來越沉默。
他總是坐在醫院門口抽悶煙,或者看著夕陽出神。
有好幾次,我主動上去搭話,問師父在想啥,可師父看向我,一次次欲言又止,最後也只是沉默地拍拍我的肩,什麼都沒說。
紅姨的反應則大得多,她像一枚點火就著的炮仗,隨時隨地守在我身邊。
上一秒還叉著腰說:「生恩不如養恩大!小虎是我一手帶大的,跟親生的差不了多少!」
下一秒又開始唉聲嘆氣:「找到了也好,找到了也好,多一個人疼你愛你……」
馮玲玲和王建更是每天不離醫院,還帶了很多「我」小時候的照片,一張張地給我講照片里的故事,第一次學會走路,第一次開玩具車,第一次啃葡萄……
我知道,他們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彌補缺失的十八年陪伴。
但我出院的那天,師父卻消失了。
3
師父沒有來接我出院,我感覺他是不是故意躲著我了,這麼一想,心裡沮喪得不行。
紅姨卻說,師父是去處理那個徐三了,那個傢伙差點害死我,師父要讓他百倍奉還。
王建提議去市裡最好的館子吃飯,慶祝我出院,也感謝紅姨這些年和師父養育我的恩情。
酒過三巡,王建和馮玲玲直奔主題:「紅姐,我們想帶小虎回家。」
馮玲玲又轉頭對我說:「兒子,你要捨不得你紅姨,咱們就再留幾天,等你想回家了,媽再帶你回家,回去媽要好好補償你,這些年你在外面吃太多苦了……」
我遲疑了半天,說:「馮姨,我不想回去。」
馮玲玲的表情凝固了,她愣了好半天,不知道是因為我說不想回去,還是因為我生疏地稱呼她:馮姨。
氣氛一時尷尬。
紅姨清了清嗓子,主動打破了這份寂靜:「你們兩口子既然想補償,也不用等以後了,現在就有機會。」
王建和馮玲玲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紅姨冷冷地開了口:「沙場是以小虎的名義開的。」
王建沒聽明白紅姨的意思,賠笑說:「我們只要兒子,不要沙場。」
「我不是那個意思。」紅姨板著臉繼續道:「現在沙場鬧出事情,各個部門趁機下來撈油水,需要三十萬來打點,否則采沙證就要被吊銷。你們作為親生父母,總得幫孩子渡過難關吧?」
我知道紅姨和師父不缺這三十萬,當即心領神會,明白了紅姨的意思,她想幫我考驗考驗我的父母。
王建怔了怔:「孩子不在沙場幹活了,行嗎?」
紅姨是下了決心要當壞人,把臉色綳得更難看,冷哼一聲:「你們倆也不是小孩,應該清楚做生意不是過家家,這筆錢不賠,小虎也脫不了手。」
王建和馮玲玲都不說話了。
這頓飯是在尷尬的氛圍中結束的。
回到T村,我婉拒了王建和馮玲玲一起住的請求,仍舊跟著紅姨走了。
師父還沒回來,家裡只有我和紅姨,我給師父打了通電話,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師父在電話那頭猶豫了一會兒:「得一段日子。」
我把紅姨用三十萬考驗他們的事兒也講了。
師父說,紅姨做得沒錯,對於普通人來說,錢和命一樣重要,以他們的身家,要是真捨出三十萬,興許能證明幾分真心。
但是接下來幾天,王建和馮玲玲都沒來找我。
紅姨給老徐打電話,問怎麼回事兒,老徐說他也不清楚,只知道我們吃飯回來的那天,夫妻倆托他幫忙找了個車,然後大半夜的就急匆匆走了。
撂了電話,紅姨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有些失望地說:「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一到動真格的時候就沒影了。」
得知這個結果,我反而格外平靜。
跟著師父和紅姨這些年,我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深知人性有多複雜。
有人能為了五十萬殺自己老娘,就有人能為了三十萬不要自己的孩子,即便這次的主角是我爸媽,我也毫不意外。
但我沒想到的是,王建和馮玲玲又回來了。
他倆風塵僕僕地出現在我和紅姨面前,才幾天沒見,王建好像一下老了十歲,他從貼身的兜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張銀行卡,交給紅姨:「姐,這裡面是四十萬。」
紅姨接過卡,眼神有些詫異。
馮玲玲真摯地握住她的手:「姐,你不用管這錢是哪來的,三十萬給宇辰補沙場的窟窿,剩下十萬是給你的。這些年多虧你照顧宇辰,我知道你不差這幾個錢,但這是我們夫妻倆的心意,你一定得收下。」
紅姨再三追問,說不講清楚來路不敢收這錢,馮玲玲才終於說了實話。
原來這幾天,他倆回到臨沂老家,把房子和地抵押了,又找親戚幫忙,這才湊夠了四十萬。之所以不肯說,是覺得借錢丟人,怕我看親生父母沒能耐,更不願意跟他們修復關係了。
為了證明自己沒說瞎話,他們甚至把借條和抵押證明都拿了出來,紅姨一一看過,又給我看了看。
借條是列印的,借款人一欄歪歪扭扭寫著「王建」兩個字,還摁了紅手印。
那簽名字跡難看得像蜘蛛爬,可見我這個親爸文化水平不高。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像被掐了一下。
我一直以為,只有師父和紅姨會這樣不留餘力地對我好,沒想到,他們只憑紅姨一句話,就為了我甘心掏空家底。
儘管如此,我還是明確地告訴他們,我不會離開紅姨和師父,我知道他們做這些是為了帶我走,但是,生恩再重也難以衡量這十幾年的養恩,如果他們接受,我願意認祖歸宗,以後逢年過節都會回山東去看他們,等他們歲數大了,我也會履行兒子的責任,給他們養老送終。
馮玲玲難掩眼中的失落,滿臉哀求:「兒子,都聽你的,但咱們一家子齊齊整整地回趟家看看成嗎?我不圖你一直留在身邊,哪怕住幾天,去祠堂給祖宗磕個頭也成。」
王建附和道:「是啊,咱們山東人就講究一個認祖歸宗,我得帶著你給祖宗們看看,我王建找到兒子了!」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連紅姨也鬆了口。
就這樣,我半推半就,答應了他們回山東小住半個月的請求。
但那時的我萬萬沒想到,這次山東之行,會成為我餘生揮之不去的噩夢。
4
回山東那天,師父依舊沒有出現。
是紅姨開車送我們到火車站,在月台上抱著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她還是把我當小孩子,囑咐我要聽爸媽的話,別給家裡添麻煩,喜歡那邊就多住幾天,千萬別有心理負擔。
火車即將進站了,紅姨突然想起什麼,她偷摸四處觀察了一下,背著王建和馮玲玲,摸出一個用紅布包著的護身符塞進我手裡,神神秘秘地說是師父留給我的。
「你師父說了,這是專門替你求的護身符,要是你或者你家裡遇上什麼麻煩,這個護身符會有用。」
見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紅姨又解釋:「我也沒聽明白他到底什麼意思,就說萬不得已時,這玩意兒能保你平安,讓你千萬隨身帶著。」
話音未落,火車進站了。
在紅姨依依不捨的注視下,我跟著王建和馮玲玲,登上了回家的火車。
應該就是這種給小孩子戴的護身符,求個平安好兆頭
一路轉乘了好幾趟,最後坐上了晃晃悠悠的大巴車,一直折騰到傍晚,終於回到了我的家鄉:位於山東省臨沂市沂水縣的高橋鎮。
鎮子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也許是初來乍到,感覺看啥都新鮮,就連聽街上的人說臨沂方言,也覺得有趣。
走到一棟老舊的政府回遷樓前,馮玲玲說:「兒子,咱到家了。」
跟著他們上了二樓,打開門,映入眼帘的是一個溫馨的小家。
很簡單的兩室一廳,地方不大,加起來也就八十多平,但看得出是精心收拾的,茶几上的鵝黃色苫布已經很舊了,卻乾乾淨淨的,豆綠色沙發罩也是一樣,已經洗得微微發白,上面卻一塊水漬油漬都沒有。
馮玲玲讓我隨便坐,吩咐王建下樓給我多買點水果零食,還反覆叮囑說別買那些垃圾食品,買點健康的。
隨後,馮玲玲又帶我去看我的房間,是一個十幾平的小卧室,裡面一張床、一個衣櫃和一張書桌,窗帘、被罩、垃圾桶都是全新的。
馮玲玲說,衣櫃、書桌是王建選的,床則是她親自布置的,被子是鴨絨被,被罩百分百純棉,都是洗過曬過的,睡著舒服。
摸著那床軟乎乎的鴨絨被,我心裡湧上一股複雜的情緒。
好像在這一刻,我才明白紅姨的那句話:世界上多了兩個愛你的人,這是好事。
二十分鐘後,王建回來了,手上拎了滿滿當當好幾袋子。
他撓著腦袋說,不知道我喜歡吃什麼水果零食,所以各種各樣都買了一點。
吃完晚飯水果後,時間也不早了,馮玲玲催我早點睡覺,不許熬夜,臨睡前還給我打了碗黑芝麻糊,說對身體好,我實在太瘦了。
她生怕我挑食,竟然執拗地盯著我喝完,才放我回卧室睡覺。
我覺得有點彆扭,紅姨從來沒有這麼對過我,想著可能每個媽媽都不一樣,畢竟是為我好,於是喝了個精光。
鴨絨被和黑芝麻糊,這可能是中國式父母表達愛意時最常用的方式:吃好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王建就帶我去了祠堂。
跪在牌位前面,我不僅沒有認祖歸宗的歸屬感,反而覺得瘮得慌。
無數的牌位像墓碑一樣高高地堆疊著,兩旁的燭火晃動,明暗交錯間,牌位上的名字似乎活了,變成一張張男人的臉。
去過一次之後,我就在心裡發誓,再也不去第二次了。
陰森森黑洞洞的地方,連白天都透不進光,還隱約飄著一股腐爛的臭味兒。
馮玲玲做飯很好吃,每頓飯都變著花樣做各種菜,非常豐盛,有幾個硬菜更是固定搭配:淡菜炒韭菜、炸蠶蛹、山藥排骨枸杞湯。
其餘兩個菜還好,唯獨炸蠶蛹這道菜,我簡直深惡痛絕。
第一次在餐桌上看到的時候,我頭皮都炸了,簡直能想像出蠶蛹在瓷盤裡蠕動的畫面。
但她逼著我吃,說這東西營養價值高,對身體好。
炸蠶蛹這道菜應該評價特別兩級分化吧?
在馮玲玲殷切的目光下,我只能捏著鼻子塞進嘴裡吃了一隻,她嫌不夠,讓我繼續吃。
終於,在我吃到第五隻蠶蛹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沒炸好,這條肥碩的蟲子在我嘴裡爆漿了。
一瞬間,我胃裡的東西翻江倒海往上涌,又都堵在喉嚨那兒出不來,我狼狽地靠著桌子乾嘔。
馮玲玲趕緊過來抓住我的手,拍著我的背,語氣里充滿心疼,「別吐啊兒子,這季節蠶蛹可不好買,一斤就好幾十塊呢!」
一股火氣湧上我的心頭,她到底是在心疼我,還是在心疼蠶蛹?
馮玲玲突然爆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同時,在一陣強烈的反胃感下,我終於暢快地吐出了那些噁心的食物。
吐完,我才注意到,她把我的手指義肢給拽掉了。
但她沒問我為什麼需要佩戴義肢,也沒問我這根手指是怎麼斷的,而是一直在訓斥我為什麼要浪費糧食,為什麼不乖乖聽她的話,明明她是為我好,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她的苦心。
馮玲玲越說越氣,越說越急,到最後,挨訓的我沒哭,她反倒哭了。
我好幾次想張嘴反駁,可目光對上她通紅的雙眼,又覺得一陣心酸,乾脆閉上嘴裝啞巴,躲回自己的卧室里。
但她竟然追了上來,在卧室外面哭著罵我不聽話、不懂事、不讓人省心。
我倒在床上,精疲力盡地用枕頭捂住耳朵。
紅姨從來不會這麼對我。
我好想她,想師父。
我想回T村。
來到這裡後,我不止一次給師父打電話,可電話從來沒有接通過。
師父到底去哪了?
5
我開始頻繁地聯繫紅姨,每天晚上都給她打電話,一聊就聊一個小時。
奇怪的是,不管我怎麼撒嬌訴苦,紅姨都沒有說過讓我回去,反而告訴我,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也是剛和孩子團聚,還不知道怎麼跟我相處,讓我多體諒體諒。
但我和紅姨打電話的舉動,卻引起了馮玲玲的不滿。
某天我照常掛了電話,準備洗漱睡覺,剛走出卧室,就看到馮玲玲坐在客廳沙發上抹眼淚。
「兒子,我得和你談談。」
我心想不好,估計是我天天給紅姨打電話,她吃醋了。
說真的,我現在越來越討厭馮玲玲哭。
她太能哭了,眼淚就是她最狠的武器,這不是肉體傷害,而是精神折磨,只要她一哭,不管何時何地何種情況,錯的人永遠是我。
果然,抹著眼淚的馮玲玲連珠炮似的發問了。
「媽對你不好嗎?」
「你爸對你不好嗎?」
「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為什麼總向著別人,跟方曉紅一條心?」
先前的質問只是讓我沉默,但這一句和紅姨的對比讓我生氣了。
我說:「因為紅姨把我從乞丐窩裡救了出來,養了我十年!就算你生了我,也不代表你比紅姨更重要!」
馮玲玲愣住,哭著離開了,幾分鐘後王建陰沉著臉走了進來。
「你實在太不懂事了。」
「是她先找我茬,為什麼我跟紅姨打個電話她也要管?」
「你只在家裡住一段時間,又不是永遠待在我們身邊,為什麼就連幾天都忍不了,一定要刺激你媽呢?」王建滿臉悲傷,突然舉起自己缺了三根手指的左手,「我不跟方曉紅和劉志比,我只跟你的良心比,兒子,你就不能看在你媽生了你、我救了你的份上,就這幾天,好好對我們不行嗎?」
我沉默了。
他說得對,馮玲玲給了我第一次生命,他給了我第二次,於情於理,我都不該這麼頂嘴。
「對不起。」我說。
「這段時間就好好陪爸爸媽媽,好嗎?」王建伸出手,「把手機給我,等你回安徽的時候,再還給你。」
算了,把手機給他們吧,也沒幾天了,剩下這些日子好好陪他們。
反正我兜里有錢,上哪還找不到一個打電話的地方了。
現在網吧應該只剩下聯排打遊戲的功能了吧
不再用手機後,我開始經常去網吧,打打遊戲,用QQ和徐繼銘、紅姨聊兩句,一直呆在那個彆扭又窒息的家裡也實在受不住。
可我還是小看了王建和馮玲玲。
你見過一對年過半百的夫妻,天天輪班給網吧里的兒子送飯送水嗎?
沒錯,我就是那個兒子。
我甚至在QQ上和紅姨討論過,為什麼他們要這樣,我不否認他們關心我,但這份關心實在太刻意,太過格了。
那天,過了很久紅姨才回我消息,她說:「也許弄丟你對他們來說也是一次陰影,他們怕再次失去你,所以對你格外關注,就是因為這樣,很多舉動反而變了形。」
聊天框的末尾,紅姨的最後一條消息是,「其實他們也挺可憐的。」
從那之後,紅姨回我消息的頻率越來越低,我用座機給她打電話,十次有八次是無人接聽,師父的電話更是從沒接通過。
我感覺紅姨和師父好像出什麼事了,打電話給徐繼銘,他卻笑我精神敏感,說:「采沙場來了筆大生意,志哥和紅姐天天忙得連吃飯都顧不上,家都不回就住在沙場里。你是幼兒園小孩啊?還得讓他們抽出時間哄哄你?」
隔著電話線,徐繼銘這句玩笑給我臊得老臉通紅。
我只好叮囑徐繼銘幫忙多干點活,別累著紅姨和師父。
但是,王建和馮玲玲的行為舉止卻越來越奇怪了。
那天中午,我又在網吧里打遊戲,王建也又來網吧給我送飯了,跟往常一樣不厭其煩地叮囑我,千萬別吃街上的垃圾食品,想吃啥就告訴家裡,家裡做得乾淨。
我打開飯盒,果然,裡面又是那老三樣:淡菜炒韭菜、炸蠶蛹、山藥排骨枸杞湯。
借著電腦屏幕的反光,我突然發現,王建送完飯後並沒走。
他就站在網吧對面的小超市裡,安靜地,詭異地,盯著我。
一股強烈的不安爬上了我的脊背:難道這些天,他們一直在這樣監視著我?
為了印證這個想法,吃完飯我假裝上廁所,從網吧廁所的窗戶里翻了出去,直奔高橋鎮的車站。
我想,如果他們沒發現,我就借這個機會回家,如果他們來找我,我就把話說清楚,告訴他們我呆夠了,想回T村看看。
從窗戶翻出來,我才發現外面下雨了,而且雨勢不小。
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因為剛才王建給我送過來的飯盒,上面一滴水珠都沒有,他只剩兩根手指的左手顫巍巍地遞給我時,飯菜甚至還是滾燙的。
顯然,他是把飯盒揣在懷裡精心保護好再帶給我的。
我前腳剛到車站上了大巴,王建和馮玲玲果然後腳就找來了。
透過大巴車的窗戶,我看到他倆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每路過一個人,就抓住人家著急地問。
馮玲玲應該是急著從家裡出來,腳上穿的還是泡沫拖鞋,他倆都沒打傘,被淋得像落湯雞,而雨勢一點不見小,低洼的車站很快積了不少水。
馮玲玲穿著拖鞋蹚在積水裡,腳踝被凍的紅得發紫。
看著他們這樣,我的心裡漸漸湧上一股悲傷。
我被拐走的時候,他們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著急?
他們是不是也這麼瘋狂地找我,一次次被人不耐煩地推開,被人當成神經病?
這兩個問題,在心裡一遍遍拷打著我,終於,在大巴車即將啟動的前一秒,我下車了。
馮玲玲一眼就看到了我,她衝上來,還沒等我開口,一個耳光扇在了我的臉上。
「你要去哪啊!」她帶著哭腔。
我被這一耳光打懵了,再回過神兒,已經被她緊緊抱在懷裡。
她像是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上了,嚎啕得喘不過氣來:「為什麼要走啊!宇辰,你怎麼不為媽媽考慮,你就這麼走了,你不是要我的命嗎?你就是我的命啊!」
王建一言不發,立刻打了輛小車,像押犯人一樣把我押回家,說:「從今天開始,你不許再出門了。」
「上網也不行嗎?」
「不行!」他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有些時候真的很難分辨,這種窒息的感覺是來自於無法呼吸即將溺死,還是太過沉重的愛
內疚讓我服從了他們的管制。
我被鎖在家裡,非必要情況不準出門。其實,以我的技術,這區區防盜門根本不可能鎖得住我。
但每當我待得不耐煩時,總會想起滾燙的飯盒,和他們凍得發紫的腳踝。
紅姨和師父對我也很好,但這兩種好是不一樣的。
這種窒息式的溫暖讓我很陌生,就像那床鴨絨被,這就是家的感覺嗎?
算了,沒幾天了,忍一忍吧。
從那天之後,我就完全待在了家裡,馮玲玲喜歡一邊翻過去的照片一邊給我講小時候的事情。
第一次叫爸爸媽媽,第一次全家一塊去公園……很多很多的故事,但是我都沒什麼印象了。
但是,她講得多了,這些記憶也日漸清晰起來,在我的腦海中慢慢浮現出具體的畫面。
原來,我曾有過這麼幸福的家庭,有這麼愛我的父母。
直到有一天,他們抹著眼淚說:「宇辰,你以後不要再離開我們了好嗎?我們真的不能承受再一次失去你。」
我停頓了很久,說:「好。」
我真的不想傷害愛我的人。
馮玲玲抱著王建大哭起來。
人一旦習慣了某種生活,就會被同化,我甚至有意識地給自己洗腦,他們只是太愛我了,所以方式有些過激,之前是我太敏感了,我也在無形中傷害了他們。
直到那一天,我的幻想被徹底打破——
我竟然在家裡發現了一張頒給王宇辰的獎狀。
6
沒有手機也不能上網,日子變得有點難熬,我又不喜歡看電視,就開始看書解悶,書櫃里滿滿當當擺著很多歷史有關的書籍。
有次吃飯前我跟王建聊起靖難之役,但他一問三不知,然後就走進廚房幫馮玲玲做飯去了。
難道這些書不是他的?
我猛地想起借條上歪歪扭扭的字跡,很明顯,他們的文化水平不足以消化這些書籍。
我心裡一沉,抱著這些書走進卧室,開始一本一本地翻看。
直到我在《中國通史》的某一頁里,發現了被當作書籤的獎狀。
市級三好學生,獲獎人——王宇辰同學,二零零九年六月頒發。
一道無聲的雷劈在了我的頭上,我的腦袋「嗡」地一聲,耳鳴起來。
我不是王宇辰嗎?
我不是在兩歲時就被拐走了嗎?
我又仔細觀察了下獎狀,泛黃的邊角,還蓋著教育局的印章。
無疑,這張獎狀是真的,也不會有人費那麼大的功夫去偽造一張獎狀。
那麼,如果獎狀不是偽造的,被偽造的是誰?
無法想像小虎那一刻的痛苦
我默默將獎狀收了起來,順手藏在床墊下。
就在這個時候,客廳里傳來馮玲玲的聲音:「宇辰,快來吃柚子,都給你剝好了。」
一股涼意順著我的喉嚨往外爬:宇辰?你在叫哪個宇辰?
是我,還是那個神秘的「三好學生」?
我心裡這樣想著,但嘴上卻回答:「好,我來了。」
人啊,一旦在溫柔鄉沉浸久了,四肢和反應力都會下降。
我明明早就察覺到馮玲玲和王建細微的不對勁,卻因為打心底相信他們是我的父母,才主動忽視掉。
人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
從那天之後,我變得更加乖巧,他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我絕不反駁一句,並且一次又一次表明態度:我不會再回去了,我要和爸媽一直生活在一起。
我開始主動改口叫他們「爸媽」。
我第一次改口的時候,馮玲玲像被雷劈中一樣,渾身劇烈地戰慄起來。
王建也一樣,滿臉的不可思議。
我故意說:「怎麼了爸媽,不喜歡我改口嗎?」
馮玲玲連忙擦了把眼淚,雙手捧住我的臉,眼淚嘩嘩地往下掉:「沒事兒,宇辰,你愛叫什麼都可以。是我們對不起你,是我們對不起你……」
那天晚上我起夜上廁所的時候,隱約聽到了馮玲玲和王建抽泣的聲音。
第二天一大早,王建和馮玲玲就出門了,說有重要的事出去一趟,讓我乖乖在家裡休息,冰箱里有他們準備好的飯菜。
我從卧室的窗戶看著他們走遠以後,立刻躥了起來,從枕頭裡摸出一把他倆卧室的鑰匙。
溜進他倆的卧室後,我仔細翻找,最後在他們的床底下發現一個老式的紅木箱。
箱子上拴著一把U型鎖,這對我來說簡直輕而易舉。
小虎在重慶當小乞丐的時候,習得了不少這樣的技藝
我在馮玲玲的梳妝台上找到一枚黑髮夾,掰直以後捅進去轉了幾下,咔嚓一聲脆響,箱子開了。
裡面是些常見的日用品:照片、試卷、獎狀……還有一張巨大的全家福照片。
王建和馮玲玲中間,是個穿著黑西裝的年輕男孩,微笑看著鏡頭,眼睛彎彎,乍一看還真跟我有幾分相似。
他就是真正的王宇辰。
我一樣樣的翻看,胃裡一陣陣犯噁心。
比起被欺騙的羞辱感,更多的卻是傷心難過。
安小虎,你跟著師父和紅姨闖蕩這麼多年,居然被一對老夫妻騙了?是他們的騙術有多精妙絕倫嗎?
是你蠢啊!
蠢到真以為自己找到了親生父母,蠢到真以為自己是王宇辰!
我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把即將淌出的淚水打了回去。
冷靜,安小虎,冷靜。
我繼續翻找,最後在箱子底部翻到了一本王宇辰的日記。
從日記里,我大致了解了他的故事。
王家的確三代單傳,夫妻倆把這根獨苗苗視為唯一的希望,滿心希望他光耀門楣,所以管他管得很嚴。王宇辰也沒有辜負他父母,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但後來接觸了網路遊戲,王宇辰從此深深迷戀其中,他打遊戲很有天賦,甚至有經紀人邀請他去做電競選手。
不過在王建和馮玲玲眼中,這些都是邪門歪道,洪水猛獸,不但把王宇辰的電腦砸了,還罰他跪祠堂、寫檢討。
王宇辰雖然平時不愛說話,性格倒是倔強,也不甘示弱,居然弄了一坨狗屎,壓在祠堂最頂端的牌位下面。
難怪祠堂里總縈繞著一股臭味兒,那坨狗屎不會還在原處,固定接受王建他們恭敬虔誠的跪拜吧?
想出這樣的惡作劇,這孩子也曾是聰慧機靈的性格啊
意識到跪祠堂沒有用,王建採取了最簡單粗暴的管教方式:毆打。
三天一小揍,五天一大揍,王宇辰每天都頂著傷痕去上學,新傷夾著舊傷,臉上沒一塊好肉。
漸漸地,他抑鬱了。
再之後,他休學了。
他整天躺在卧室的床上發獃,盯著天花板。
他已經病得很重了,可他爸媽不覺得他有病,他們覺得他在示威,覺得是遊戲摧毀了自己的孩子。
日記到這裡戛然而止。
我不禁好奇起來,這個真正的王宇辰,現在在哪裡?
這對夫妻費盡心思搞這麼一出大戲,又是為了什麼?
而且,他們居然還能在陌生的城市買通醫院,騙過師父和紅姨,恐怕沒那麼簡單。
不過現在沒時間琢磨這些了,我需要立刻告訴師父和紅姨。
我在床頭櫃里找到了自己被沒收的手機,立刻打給師父,無人接聽,又打給紅姨,同樣無人接聽。最後,我打給了徐繼銘。
徐繼銘說他們去沙場了,估計忘記拿手機。
「你他媽的少裝蒜了,都什麼時候了還不給我說實話!」我氣得大罵,「他們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沒、沒有啊,你在山東玩得怎麼樣?要不再多住一段時間吧。」電話那邊的徐繼銘還在支支吾吾。
我徹底急了,對著電話大吼:「你他媽說實話!要不回去我弄死你!」
「……志哥和紅姐被抓了,就是你剛走沒幾天的事兒。說他們涉嫌器官買賣,來的還有香港的警察,事情鬧得很大,就連你們之前做的生意都被調查了。」
徐繼銘見瞞不住了,這才告訴我實情,「所有和志哥有關的人都被牽連了,連我都去錄了好幾遍口供呢。紅姐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千萬別告訴你,你要是現在回來,那就真被一窩端了!」
我大腦一片空白。
器官買賣?
師父之前提過,他和紅姨2000年在香港確實將計就計搞過一次。
但他們不是主謀,在那件事里甚至算受害者,這種陳年舊案,怎麼會突然東窗事發?
《大暴詐05》中,剛出道的劉志和紅姐在香港差點被嘎了腰子,最後驚險反殺
看來,當時紅姨催我跟王建和馮玲玲離開,應該已經意識到不對,想快點把我送走。
而我竟然沉浸在與親生父母相認的情緒里,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反常。
焦急之際,我突然想起那天在車站,紅姨神神秘秘塞給我的護身符。
師父說,到萬不得已時,這護身符能保我平安。
我急忙找出那個鼓囊囊的小紅布包,直覺告訴我,就是現在了。
果然,布包里掉出一張紙條。
上面只有五個字:找到孫麗嬌。
孫麗嬌?
所有信息飛速在我大腦里排列整合:孫麗嬌是資源局局長付連海的二婚老婆,付連海曾經接受過不正當途徑的器官移植,同時也是這條生意鏈的幕後保護傘之一。
但我沒捉摸透的是,這件事和孫麗嬌有什麼關係?師父為什麼讓我找到她?
她是這一切的幕後黑手?還是說她已經被付連海拋棄,成了和我們一條繩上的螞蚱?
來不及思考這些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現在就得走!
我拿著鑰匙打開房門,沒想到,拉開門卻看見一群拎著警棍、五大三粗的壯漢,還有站在壯漢身後的王建夫婦。
見我突然開門,王建夫婦被嚇了一跳,我後退一步,佯裝無事發生:「爸媽,家裡來客人啦?」
他們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馮玲玲的眼圈開始泛紅。
一個高個兒的壯漢上前一步,問:「這就是你們那個有網癮的兒子?」
王建微微點頭,不說話。
壯漢說:「行,交給我們吧,我們是專業的。」
我見勢不對,大腦正在飛速運轉,兩個手持警棍的壯漢已經圍了過來。
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摁倒了,我的臉貼在地面上,努力想抬起頭:「你們抓錯人了!我不是他們的兒子,我不是王宇辰!」
壯漢抄起手上的警棍,一棍悶在我腦袋上。